灯火如豆,映着沈知微沉静如水的侧脸。
她指尖下的账册,仿佛不是墨迹与宣纸,而是一张无声的、遍布尸骸的地图。
小满捧着一叠新誊抄的簿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道:“先生,近十年的《太医院贡药簿》都已按您的吩咐,将药材按产地、批次、入库量、支取量和损耗率分列,全部在这里了。”
沈知微没有抬头,只嗯了一声,接过账本。
烛光下,她的目光如最锋利的解剖刀,一寸寸地剖析着那些看似枯燥的数字。
小满不敢打扰,只在一旁默默磨墨,却见沈知微的眉头越锁越紧,室内的空气也仿佛随之凝固。
夜深了,医塾内静得只闻窗外虫鸣。
突然,沈知微手中的狼毫笔“啪”地一声顿在纸上,溅开一朵墨梅。
“小满,”她的声音冷得像冰,“算一下,如果以当归为例,市价三钱一两,而太医院采办价为十二钱,这其中的差价,十年间,仅此一味药,总计多少。”
小满早已心有准备,迅速拨动算盘,珠落玉盘,片刻后,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先生……是……是三万一千七百二十两白银。”
三万多两!足够建十所知微医塾!而这,仅仅是一味当归而已。
沈知微缓缓合上账簿,眼中没有惊怒,只有一种勘破生死后的彻骨寒意。
这哪里是账本,分明是一本用人命写就的血债录。
她正思忖着该如何将这惊天黑幕呈报上去,却听门外响起极轻微的两声叩门声,是东厂番子惯用的暗号。
一名身形瘦削的番子闪身而入,单膝跪地,呈上一枚蜡丸。
沈知微捏开蜡丸,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字迹瘦金,锋芒毕露,正是谢玄的笔迹。
“药库地下有夹层,戌时巡更换岗。”
一句话,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知微脑中的迷雾。
她瞬间明白,账面上的贪腐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罪证,藏在更深的地方。
戌时一到,夜色如墨。
东厂提督的仪仗无声无息地包围了太医院的药库,所有明哨暗哨,在察觉之前,便已被悄然拿下。
谢玄一袭玄色常服,立于暗影之中,狭长的桃花眼望着药库紧闭的大门,像一只优雅而耐心的猎豹。
沈知微和小满已换上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如两道青烟,潜入了散发着浓重药香的库房之内。
“先生,是这块地砖。”小满伏在地上,根据谢玄密信中更为详细的方位图,指着一块颜色略有不同的青石砖低声道。
沈知微取出一柄薄而韧的手术刀,沿着砖缝小心翼翼地撬动。
片刻之后,石板翻开,一个幽深的暗格赫然出现。
没有金银珠宝,只有数百张码放整齐的“南药商引”。
小满取出一张,借着微弱的火折子光芒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这……这印章是户部司农司的官印!全是伪造的!”
沈知微的目光却被暗格深处的一排排青瓷小罐吸引。
罐身上贴着黄签,上书“御用安胎丸”四个字。
她取过一罐,打开瓶塞,一股劣质药材混合着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倒出几粒药丸,在指尖轻轻一捻。
没有预想中的粘腻,药丸“簌”地一声碎成粉末,其中夹杂着大量亮晶晶的滑石粉。
“他们不是不懂医,是根本不想治好。”沈知微的声音在空旷的药库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他们甚至连演戏都懒得演。每一粒假药背后,都是一个被牺牲的女人,和一个永远等不到孩子的家族。”
小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快要冻僵了。
天牢,最深处。
白砚之已被剃去头发,戴上了沉重的木枷,正等待着明日一早押往岭南的囚车。
他曾是户部一个不起眼的小吏,因牵涉到一桩伪造官印的小案而被捕,此刻已是心如死灰。
当沈知微一身素衣,平静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
“怎么,名动京城的沈神医,也对我们这种将死之人感兴趣了?”他冷笑着,拖动铁链,“你以为你是清流?我告诉你,梅先生当年也想查药账,结果呢?药库后院的墙里,埋了三具太医的尸骨,现在怕是连骨头都化成灰了!”
沈知微不为所动,只是将一份《贡药簿》的影抄本递到他面前,指着其中一页:“我只想知道,这上面的批注,出自谁手?”
白砚之本想嗤笑,目光却在触及那熟悉的字迹时猛然凝固,仿佛被雷电击中。
那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笔锋,于严谨中透着一丝温润,他绝不会认错。
“这字迹……是许怀安?许先生的字?”他失声叫道,猛地扑向栏杆,沉重的木枷撞得铁栏嗡嗡作响,“他是我叔父的老师!你怎么会有他的手迹?”
他死死盯着沈知微,眼中第一次燃起疯狂的火焰:“你要查案?你要翻天?好!我告诉你!若你还念他半点师门情谊,就别只盯着我们这些小鱼小虾,也别去跟那些太医斗嘴皮子——真正的根,在户部右侍郎,林景和手里!”
从天牢出来,沈知微立刻返回医塾。
当她对周嬷嬷提及“许怀安”这个名字时,这位一向沉稳的老人竟瞬间老泪纵横。
她颤抖着从自己最贴身的衣物夹层中,取出一个用锦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
打开来,竟是半块断裂的玉珏。
“这是……这是许先生当年留下的……”周嬷嬷的声音哽咽,“他说,若有一日,有人能凭另一半玉珏来找,便是能为梅先生翻案之人。”
沈知微心中一动,立刻取来那本有许怀安批注的《贡药簿》。
在账本最后一页的夹层里,果然藏着一枚极其微小的残印。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与周嬷嬷的半块玉珏拼合在一起。
月光下,一个完整的徽记赫然呈现——那是一家名为“苏氏药行”的商号图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周嬷嬷喃喃自语,眼中既有悲痛,又有恍然,“当年梅先生冒险救治被废的谢小主,用的就是他私下里自购的药材,完全避开了太医院的官库渠道。他一定是察觉了什么……所以,他才必须死。”
她将那块完整的玉珏郑重地交到沈知微手中:“先生,去找‘苏记老铺’的旧址。许先生说过,地窖下,埋着他们最初的进货单,那才是这百年贪腐案的真正源头!”
三日后,金銮殿。
沉寂的朝堂之上,沈知微一身宫医女官正装,手捧一叠如山的铁证,声音清越,响彻殿宇。
“臣,沈知微,弹劾户部右侍郎林景和!其自先帝元年起,勾结南药商,操控太医院药材采办,以次充好,虚报价格,二十年间,累计贪墨白银逾五万两!”
“更有甚者,”她举起一份由数十位受害贵人、宫妃家属联名画押的血书,“林氏为掩盖罪行,长期以掺杂毒物的伪药供应后宫,致使数名贵人、皇子妃无故流产,母体受损!证据确凿,罪不容诛!”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脸色已是铁青。
他猛地将手中的奏折砸向地面,发出雷霆之怒:“查!给朕抄家问罪!凡涉案者,无论官阶,一律严惩不贷!”
退朝之后,长街之上,百官噤若寒蝉。
谢玄不知何时出现在沈知微身侧,递来一只沉甸甸的黑檀木盒。
沈知微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纯金打造的秤砣,小巧而精致,上面阴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衡命。
“东厂的密档显示,这是梅先生的遗物,当年他死后,此物被藏于御药房的灶膛之内,今日才得以重见天日。”谢玄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第一次没有了惯常的笑意,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凝视,“现在,轮到你来称一称,这宫里宫外一条条的人命,到底值多少银子了。”
沈知微握紧了那枚冰凉而沉重的金秤砣,仿佛握住了一个时代沉甸甸的责任。
她抬起头,望向宫外的长街——在那里,第一辆印有“知微医塾”朱红字号的崭新药车,在百姓好奇而敬畏的目光中,正满载着真正的良药,缓缓驶向京城最需要它的大街小巷。
胜利的曙光刚刚照亮前路,然而,宫墙深处的黑暗,却从未有过片刻的停歇。
就在沈知微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喘一口气时,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医塾,脸上血色尽失,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沈医官!沈大人!快!快去长春宫偏殿!出大事了!”
沈知微眉头一蹙:“何事如此惊慌?”
那小太监咽了口唾沫,牙齿都在打颤,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可怖的景象:“三……三名新入宫的秀女,被……被隔离在偏殿里了!太医们谁都不敢靠近,说……说那不是病,是天谴!是……是最恶毒的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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