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院门开了。顾辰翊带着一身风尘和寒意走了进来。他显然听到了哭声，目光迅速扫过哭得打嗝的予安和脸色苍白、手足无措的陆云瑶。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脱下外套，几步跨过来，一把将哭闹的予安抱进怀里。他的动作并不特别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
“立正！不许哭！”他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
予安的哭声奇迹般地小了下去，变成委屈的抽噎，小脑袋埋在爸爸带着凉意的军装肩章上，一抽一抽的。
顾辰翊抱着儿子，走到陆云瑶身边，另一只手拿起她桌上那道难题，快速扫了一眼。
“动量守恒，碰撞前后矢量相加。”他言简意赅，手指在草稿纸上某个被她忽略的条件上点了点，“这里，忽略摩擦力，系统合外力为零。”
一句话，如同拨云见日。
陆云瑶猛地反应过来，抓过笔重新计算，思路瞬间畅通。
顾辰翊不再看她，抱着还在小声抽噎的予安走到一边，拿出那个被予安啃得都是牙印的拖拉机玩具，塞进他手里，低沉的声音缓和了些：“男子汉，哭鼻子像什么话。妈妈在忙大事，不许捣乱。”
予安抓着玩具，眨巴着还挂着泪珠的眼睛，似懂非懂。
顾辰翊又看向安静坐在角落、有些被吓到的予乐，朝她招招手。予乐迟疑地爬过来，他单手把她也抱起来，一边一个。
“走，爸爸带你们去看大汽车。”
他抱着两个孩子大步走出屋子，把安静的空间重新留给了陆云瑶。
陆云瑶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鼻子一酸，用力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湿意。她深吸一口气，重新低下头，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演算起来，比之前更加专注、更加拼命。
那天之后，顾辰翊尽量调整了时间，只要在家，就几乎全权接管了两个孩子。他给予安讲军营里的故事，带他看地图，教他认几个简单的字；他给予乐读图画书，耐心地回答她那些含糊不清的“为什么”，尽管她的问题没人能完全听懂。
陆云瑶争分夺秒地扑在书山上，她知道，她节省的每一分钟，都是顾辰翊从本就紧张的休息和训练时间里硬挤出来的。
高考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气氛如同不断拉紧的弓弦。陆云瑶瘦了很多，但眼神里的火光却越来越亮。顾辰翊依旧沉默寡言，却把一切能想到的后勤保障都做到了极致：热水总是满的，铅笔总是削好的，孩子们总是尽量安静的。
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陆云瑶终于合上了最后一本复习资料。她走到门口，看到顾辰翊正坐在院里的寒风中，就着昏暗的光线检查孩子们的棉袄是否厚实。予安和予乐已经在他脚边的摇篮里睡着了，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
她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把脸贴在他宽阔却微凉的后背上。
顾辰翊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他覆盖住她环在他腰前的手，掌心粗糙而温热。
“准备好了？”他低声问，声音融在风里。
“嗯。”她点头，声音闷在他的背脊里，“不管结果怎么样，谢谢你，辰翊。”
顾辰翊沉默了片刻，反手将她拉到身前，用军大衣裹住她，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去吧。家里有我。”
夜空浩瀚，寒星闪烁。前路未知，但身后的小院，灯光明亮，安如磐石。
一九七六年，十月。秋风肃杀，吹落了院里乌桕树最后几片顽强的叶子，枝干嶙峋地指向灰白色的天空。一种不同以往的、更加凝重的气氛，并非仅仅源于季节更迭，悄无声息地笼罩了营区，也渗透进这个小院。
顾辰翊变得异常忙碌，常常几天不见人影，即便回来，也眉宇紧锁，身上带着烟味和挥之不去的疲惫。他不再看军事理论书，而是反复收听收音机里每一个时段的新闻，报纸也被更仔细地阅读，上面的某些社论文章被用红笔划上了重重的线。
陆云瑶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全身心扑在复习上，而是分神留意着丈夫的神情和外面的风声。广播里的调子在变，报纸上的词汇在更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里。她心里揣着高考的希望，却也悬着对时局的担忧，两种情绪交织，让她寝食难安。
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夜晚，顾辰翊带着一身寒气回来，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胡茬青黑，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却跳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灼亮的光彩。
他反手插上门闩，动作比平时用力。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向正哄着有些咳嗽的予乐的陆云瑶。
“结束了。”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巨石落地般的沉甸，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四人帮’被粉碎了。”
陆云瑶猛地抬起头，怀里的予乐被惊动，不满地哼唧了一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个消息被丈夫如此确凿地宣之于口时，带来的震撼仍是翻天覆地的。
“真……真的？”她的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抱紧了女儿，仿佛需要抓住什么来确认自己并非身处梦境。
“真的。”顾辰翊重重点头，他走到床边，看了一眼熟睡的予安，然后目光重新回到妻子脸上，那里面翻滚着太多情绪——释然、激动、以及对未来巨大的、不确定的期望，“一场浩劫，结束了。”
无需再多言。所有的担忧、压抑、对时局的迷茫，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陆云瑶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难以承受的解脱和希望。她怕吵醒孩子，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顾辰翊走过去，没有拥抱她，只是伸出大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她冰凉的肩头。他的手掌温热而稳定，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共享的激动。
那一夜，许多人家无眠。虽然不能大声喧哗，但一种无声的狂喜和议论还是在家属院之间悄然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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