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像一颗浸透了毒液的钉子,被二狗子亲手钉进了县革委会的办公桌上。
他没有等到回音。
回音是直接用行动给出的。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
三辆军绿色的吉普车,碾着村口的土路,掀起一阵黄色的尘土,直接停在了孙大成家的院门口。
车门打开,跳下来几个穿着干部服,戴着红袖章的陌生面孔。
为首的是个瘦高个,眼神锐利,嘴唇抿成一条没有温度的线。
二狗子跟在他们身后,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是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
孙大成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听到动静,直起身,握着斧头的手紧了紧。
王玉霞从屋里走出来,看到这阵仗,脸色瞬间白了。
“你们找谁?”
孙大成把王玉霞护在身后,声音沉稳。
那个瘦高个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拿出一张盖着红章的纸,对着上面念。
“孙大成,经群众揭发检举,你涉嫌重大历史问题,隐藏国民党特务身份。现在,跟我们走一趟!”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在寂静的清晨里。
“我不是特务!”
孙大成吼了一声。
“抓起来!”
瘦高个一挥手。
两个年轻人立刻冲上来,一左一右,反剪住孙大成的胳膊。
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王玉霞尖叫着扑上去,却被二狗子一把拦住。
“王老师,你可得想清楚,这是阶级斗争!你要跟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
二狗子的声音又尖又利,充满了小人得志的快意。
孙大成被押着,往外走。
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王玉霞,又看了一眼从屋里跑出来,吓得呆住的女儿孙月。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那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种让她镇定下来的力量。
孙大成被带走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柳树湾。
公社副书记刘翠花第一时间赶到了县里,她拍着桌子,用自己的身份担保。
县公安局副局长蔡梅也动用了关系,试图把事情压下来。
远在邻县的文致远听到消息,连夜写了材料,证明孙大成在解放前线的义举。
最有分量的证明,来自县委。
林曼依。
她亲自找到革委会,证明孙大成的哥哥孙大来,是自己当年救自己命的地下党。
可是,时代变了。
证据。
他们要的是白纸黑字的证据。
要的是能证明身份的档案。
那些在战火中遗失的,或者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的东西。
林曼依的证明,刘翠花的担保,蔡梅的周旋,文致远的材料,在“阶级斗争”这顶巨大的帽子下,不仅没有救出孙大成,反而成了她们自身“立场不稳”、“包庇阶级敌人”的罪证。
一场风暴,席卷了所有和孙大成有关的人。
林曼依被停职审查。
刘翠花被撤销了公社副书记的职务。
蔡梅被调离了公安系统。
文致远被下放到更偏远的农场。
孙大成没有被送进监狱。
他被关进了村里的牛棚。
那是一个废弃的牲口棚,阴暗,潮湿,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霉烂的草料和牲口粪便混合的酸臭味。
而二狗子,因为这次“检举有功”,坐着火箭,成了杨柳公社革委会的主任。
他成了柳树湾,乃至整个公社,最有权势的人。
上任的第一天,二狗子就带着人,找到了正在小学打扫卫生的王玉霞。
彼时,她已经被免去了校长的职务。
二狗子背着手,在她面前踱步,脚上的新皮鞋,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踩出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王老师,哦不,现在该叫你王玉霞同志了。”
他的语调阴阳怪气。
“孙大成是板上钉钉的国民党特务,是人民的敌人。”
“你作为他的老婆,组织上给你一个机会。”
他停下脚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跟他离婚,划清界限。不然,你的下场,就跟他一样。”
王玉霞抬起头,她五十岁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她的目光,越过二狗子的肩膀,看向窗外那棵熟悉的老槐树。
“我不会离婚。”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死也不会。”
二狗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没想到,这个一向温和的女人,骨头居然这么硬。
“好!好得很!”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带走!让她也去尝尝劳动改造的滋味!”
王玉霞被带走了。
她没有去牛棚,而是被罚去清理公社所有的厕所。
那是比关在牛棚更甚的侮辱。
她每天提着木桶,拿着竹刷,佝偻着背,在刺鼻的臭气里,一遍遍地刷洗着肮脏的茅坑。
公社里的人见了她,都远远地躲开。
她成了和孙大成一样的“贱民”。
只有女儿孙月,每天晚上会偷偷跑到她劳动的地方,给她送来一碗热乎的玉米糊。
母女俩就在臭气熏天的茅厕边,借着月光,说几句话。
那是王玉霞一天中,唯一的慰藉。
她以为,最坏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她错了。
那天晚上,风很大,刮得窗户纸呼呼作响。
王玉霞刚刚刷完最后一个茅厕,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两个民兵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二狗子主任找你谈话,跟我们走。”
王玉霞的心,咯噔一下。
她被带到了公社办公室。
屋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二狗子坐在桌子后面,桌上摆着一瓶白酒,半碟花生米。
他已经喝得满脸通红。
“来了?”
他斜着眼,打量着站在门口的王玉霞。
她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服,身上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臭味。
“把门关上。”
王玉霞没有动。
“我让你把门关上!”
二狗子猛地一拍桌子,吼道。
王玉霞的手微微发抖,她回身,把那扇薄薄的木门关上了。
门闩落下的声音,很轻。
却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二狗子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她面前。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的汗臭,扑面而来。
王玉霞感到了胃里一阵翻涌。
“王玉霞啊王玉霞。”
二狗子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他的手指粗糙,用力很大,捏得她生疼。
“当年你当校长,孙大成当队长,你们多风光啊。”
“你看过我一眼吗?”
“现在呢?”
他狞笑着,一口黄牙在灯光下闪着光。
“孙大成在牛棚里,跟畜生睡在一起。你呢,天天掏大粪。”
“知道什么叫风水轮流转吗?”
王玉霞的身体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度的恶心和愤怒。
“你放开我!”
她挣扎着,想推开他。
“放开你?”
二狗子笑得更开心了。
“今天,我就让你知道知道,谁才是这里的天!”
他一把将王玉霞推倒在地。
王玉霞的头,重重地磕在了水泥地上,眼前一阵发黑。
她听到了自己衣服被撕裂的声音。
那声音,刺耳,绝望。
她挣扎,反抗,用指甲去抓,用牙齿去咬。
可她一个年过半百、精疲力尽的女人,怎么是一个壮年男人的对手。
二狗子的喘息声,酒臭味,和她自己的泪水,混杂在一起。
世界在她眼前,变成了一片模糊的,令人作呕的漩涡。
她感觉不到疼痛了。
只剩下一种灵魂被碾碎的空洞和冰冷。
那盏煤油灯,在桌子上摇晃着,把两个纠缠的身影,在墙上投射成一个巨大而丑陋的怪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切都结束了。
二狗子提上裤子,又喝了一口酒,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给你脸,你不要。”
他啐了一口。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明天就去写离婚报告。不然,这种‘谈话’,以后天天有。”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冷风灌了进来。
王玉霞还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一动不动,像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慢慢地,撑着地,坐了起来。
她没有哭。
眼泪,好像在那场噩梦里,已经流干了。
她只是坐着,看着那扇敞开的门,看着外面深不见底的黑夜。
她慢慢站起身,整理好被撕破的衣服。
她一步一步,走出了公社办公室。
她的脚步很稳,没有一丝踉跄。
夜风吹在她脸上,很冷。
她走了很久,走了十几里路,回到了那个空荡荡的家。
女儿孙月已经睡了,脸上还带着泪痕。
王玉霞走到炕边,俯下身,在女儿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
然后,她站直了身体。
她环顾着这个家。
那张她和孙大成结婚时打的旧木桌。
墙上孙月画的奖状。
窗台上那盆已经枯萎的仙人掌。
一切都那么熟悉。
也那么陌生。
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弄脏了。
这个家,也被她弄脏了。
她配不上这个家了。
她也配不上她的丈夫,她的女儿。
她走到墙角,从杂物堆里,翻出了一根纳鞋底用的粗麻绳。
绳子很结实。
她走到屋子中间,抬头看着房梁。
那根黑色的,结实的房梁,承载了这个家几十年的风雨。
她搬来一条板凳。
站了上去。
她把麻绳的一头,在房梁上,一圈一圈,用力地缠紧,打了一个死结。
她又在麻绳的另一头,挽了一个圈。
一个刚好能套进脖子的圈。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表情很平静。
没有犹豫。
没有挣扎。
就像在完成一件早就计划好的事情。
她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睡梦中的女儿。
然后,她把头,伸进了那个冰冷的麻绳套里。
绳子,勒在脖颈上,很粗糙。
她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孙大成的时候。
那个沉默的,眼睛里却有光的男人。
她想起了女儿孙月刚出生时,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孩,手足无措的笨拙样子。
她想起了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
苦过,累过。
但也爱过,幸福过。
足够了。
她抬起脚,轻轻踢开了脚下的板凳。
板凳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她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
空气,被彻底隔绝了。
窒息的痛苦,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
她的身体,在半空中,本能地抽搐着,挣扎着。
双腿无助地踢蹬着空气。
她的眼前,开始出现五颜六色的光斑。
耳朵里,是血液奔流的轰鸣。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孙大成的脸。
他对着她笑。
还是年轻时的样子。
真好。
她的身体,慢慢停止了挣扎。
然后,彻底安静了下来。
像一片在风中落尽了最后一丝生气的叶子,悬挂在冰冷的黑夜里。
第二天,柳树湾多了一个疯传的消息。
孙大成的婆娘,王玉霞,上吊自杀了。
《丈母娘不是娘》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天才小说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天才小说!
喜欢丈母娘不是娘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丈母娘不是娘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