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脸上的惊疑,在孙大成那句话落地之后,迅速融化,变成了一种恍然大悟的,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谄媚。
他懂了!
他彻底懂了!
什么狗屁道歉,什么狗屁表态!这孙大成,分明就是被黄仁贵给收拾了!
黄家是什么门第?家教森严!他孙大成入赘了黄家,就是黄家的一条狗!黄老爷怎么可能容忍自家的狗,还惦记着外面的野食?
肯定是黄老爷发了话,敲打过他了!
想到这里,二狗子心里那点残存的恐惧,瞬间烟消云散。他手里的拐杖也不再是武器,而是成了个累赘,被他随手往墙根一扔。
他甚至觉得,自己脸颊上那点残存的痛感,都变成了一种荣耀。
看,连孙大成这样的煞星,都得乖乖低头!
“哎呀!大成兄弟!你这是干什么!”
二狗子一改之前的畏缩,脸上堆满了笑,热情地走上前,一巴掌拍在孙大成满是泥浆的肩膀上。
“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说那些外道话干啥!”
他那副亲热的模样,搞得好像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快快快,屋里坐!翠花,还愣着干啥?赶紧给大成兄弟倒碗水喝!”
翠花站在门槛里,一动不动。
她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像,脸上血色尽褪,那双原本还含着一丝期盼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灰。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扔进了冰窖里。
冷得刺骨!
她好不容易鼓起的,想要挣脱这牢笼的勇气,就在刚刚那句话里,被碾得粉碎。
什么私奔,什么新日子。
都是她一个人的梦。
现在,梦醒了。
她看着孙大成,那个她以为能带她逃离苦海的男人,此刻,却和她那个窝囊废丈夫称兄道弟。
多么讽刺。
她没有理会二狗子,也没有看孙大成,只是僵硬地转过身,走进了昏暗的屋里。
连一个让孙大成进去的意思都没有。
孙大成心里,倒没什么负担。
他看着翠花那绝望的背影,心里没有愧疚,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误会,他怎么会把自己卖给黄仁贵当三年长工?又怎么会一步步掉进那个老狐狸设下的陷阱,成了他黄家的“孙姑爷”?
不过,他不怨恨翠花。
这个女人,确实是个好女人,只是被这日子磨得失了心智,她不是故意的!
现在,误会解开,两不相欠。
挺好!
“不了,狗子哥!”
孙大成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二狗子那只油腻的手,语气平淡。
“我就是过来跟你说一声。还得回去干活呢!”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今天,孙大成没有再回后河。
那河里的淤泥,无穷无尽,捞到猴年马月也捞不完。他不想再像一头牲口一样,埋头苦干了。
他开始在村子里转悠。
身上那件崭新的衣服格外醒目,虽然他里面穿的短袖还有些泥点,可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却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哟,孙姑爷这是要去哪儿啊?”
“孙姑爷,吃了吗?”
村民们客客气气地跟他打着招呼,脸上带着几分敬畏,几分好奇。
黄仁贵的孙姑爷。
这个身份,像一件看不见的外衣,披在了他的身上。
孙大成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可是,只要他一走远,背后那些窃窃私语,就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响了起来。
“他这是在干什么?在村里显摆吗?”
“显摆个啥?娶了个死人牌位,有什么好显摆的!”
“还不是用自己一辈子的自由,换了点不值钱的富贵!瞧他那德行!”
一个嘴碎的婆娘,吐了口唾沫,声音里满是鄙夷和嫉妒。
孙大成听见了。
但他不在乎。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就是要显摆,就是要进行村民们的恨意。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孙大成,现在是黄家的人了。
他就是要曝光自己。
至于县里会来抓逃兵?他不信。
黄仁贵拿这个来吓唬他,可他不是三岁小孩。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报纸上天天说国军打了多少胜仗,可逃兵却一天比一天多。刘邓大军都挺进大别山了,国民党的防线节节败退,谁还有闲工夫,满世界抓他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兵?
黄仁贵是大善人,是柳树湾的土皇帝。
可他就不信,黄仁贵能一个仇人都没有。
他今天这么招摇地在村里走一圈,就是想看看,谁会跳出来。谁会去县里举报他这个“黄家的孙姑爷”,是个国民党逃兵。
谁跳出来,谁就是黄仁贵的仇人。
这只是他初步的想法。
一个更深,更隐约的念头,在他心里慢慢成形。
他不能就这么被黄仁贵套死。
更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玉霞那个女人,在那个大院里守一辈子活寡。
他想带着她,跳出这个火坑。
只是现在,这个想法还很模糊,他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计划。
“大成!”
一个声音,从旁边的院子里传来。
孙大成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是尹其怀。村里最好的庄家把式,也是个见多识广的明白人。
尹其怀正站在自家门口,手里拿着个旱烟袋,眯着眼看他。
“来,进家里坐坐!”
孙大成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尹其怀的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院角种着几株向日葵,开得正旺。
“你现在可是黄家的乘龙快婿了,感觉很风光?”
尹其怀嘬了一口旱烟,吐出一串烟圈,话里带着明显的讽刺。
屋里,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走了出来,是尹其怀的小女儿,桃花。
桃花一看见孙大成,那张俏生生的脸蛋,立刻就拉了下来,气呼呼地瞪着他,小嘴嘟得能挂个油瓶。
好像孙大成欠了她八百吊钱一样。
“爹,你叫他进来干嘛?”
“去,给你大成哥倒碗水。”尹其怀瞪了女儿一眼。
桃花不情不愿地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她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里面的水溅出来不少。
她倒水的时候,眼睛一直瞪着孙大成,手里的水壶倾斜着,水很快就满了出来,顺着碗沿流到了桌子上。
“尹叔!”
孙大成伸出手指,轻轻扣了扣桌子,示意她水倒满了。
桃花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白眼,把水壶往桌上又是“砰”的一放,昂着头,挺着胸,扭头就进了屋。
“别理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尹其怀摇了摇头,似乎也拿这个女儿没办法。
孙大成没说话。他知道桃花为什么生气。
“尹叔,我也不瞒你。”孙大成端起那碗水,喝了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只能告诉你,我很苦,也是迫不得已。”
他看着尹其怀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缓缓说道:“人活一世,讲究个信义。他黄仁贵,先是给了我住处,又是替我挡了灾。这么大一个恩情套下来,换作是你,你该如何报答?”
他没有说自己是被算计的,也没有提王玉霞。
但尹其怀是个聪明人。
他听懂了。
什么报恩,不过是被逼无奈的托词。
尹其怀沉默了。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那张刻满皱纹的脸,显得有些高深莫测。他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这里面的道道,他能想明白。黄仁贵那个人,他看了几十年,还能不清楚?
……
与此同时。
黄家正房的二楼书房里,黄仁贵正襟危坐。
他没有看账本,也没有品茶。而是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身旁那台半新不旧的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
“……沙沙……自上月起,刘邓大军主力,已成功挺进大别山,像一把钢刀,直插敌人心脏地带……沙沙……”
“……另,陈毅、粟裕所部华东野战军,亦在豫皖苏边界,广泛建立地方政权……沙沙……所到之处,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
收音机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杂音。
可那几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黄仁贵的心上。
打土豪,分田地!
豫皖苏边界……
离他这柳树湾,已经不远了!
黄仁贵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他端着茶杯的手,青筋毕露。
“砰!”
他猛地将手里的茶杯,砸在了地上。上好的景德镇瓷器,碎成了一地狼藉。
“废物!国军真是一帮废物!”
一声压抑的,充满了愤怒和恐惧的咒骂,从他牙缝里挤了出来。
他辛辛苦苦几十年,才攒下这份家业。他以为,他的好日子,还能过很久很久。
可现在看来,那些扛着红旗的泥腿子,随时都可能打过来。
他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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