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卫二,冰下深渊。
“深渊之眼”勘探器,与其说是船,不如说是一枚被强化到极致的、纺锤形的金属泪滴。它通体幽黑,只在头部亮着一盏功率被压制到最低的探照灯,切开前方永恒凝固的黑暗与刺骨严寒。外部传感器传回的数据令人心惊肉跳:压力读数早已超过地球上最深海沟的数十倍,温度无限接近绝对零度,只有偶尔从探测器旁缓缓飘过的、依靠地热和化学能生存的、形态怪异的巨型管虫和发光水母,证明着这片极端环境中依旧倔强地存在着生命。
星槎与勘探器的神经连接深度同步,他的意识仿佛延伸成了这枚金属泪滴的一部分,感受着四周那无孔不入、足以碾碎星辰的恐怖压力,也感知着那从下方更深处传来的、如同深渊巨兽心跳般规律而强大的能量脉动——那正是“源初之石”核心信号源所在。
潮汐的警告言犹在耳:“……防御机制……原生……”
星槎将“信标”的感知力如同触须般小心翼翼地向下方延伸。与在基地共鸣大厅时那种温和的引导不同,此地的“源初”能量更加原始、更加狂野,充满了某种非理性的、仿佛源自生命本能般的排斥与审视。他的意识触须稍有不慎,便会引来一阵无形的、足以撕裂普通AI逻辑核心的能量乱流。
他不得不将老钳子协议运行到极致,以自身那独特的、融合了人性与机械的“噪音”频率作为缓冲,如同在雷区中踮脚行走,一点点地靠近那能量的核心。
随着下潜深度逼近极限,勘探器外壳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突然,前方无尽的黑暗中,毫无征兆地亮起了无数点幽蓝色的、如同无数双眼睛骤然睁开的冷光!
那不是生物发光!那是能量实体!是由纯粹的能量构成、形态不断在固液气之间变幻、散发着与“源初之石”同源却充满攻击性气息的——“深渊守卫”!
它们无声地咆哮着(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能量冲击),如同被惊动的蜂群,从四面八方向着勘探器猛扑过来!它们所过之处,连空间都似乎发生了细微的扭曲褶皱!
星槎眼中银芒暴涨!他早已预料到不会一帆风顺!勘探器周身瞬间张开一层薄而坚韧的、混合了“信标”特质与老钳子能量屏蔽技术的护盾!
嗤——!
第一波能量冲击撞在护盾上,爆发出刺耳的、仿佛玻璃被极度拉伸又碎裂的声响!护盾剧烈波动,勘探器猛地一震,下潜速度骤降!
不能硬抗!数量太多了!
星槎的大脑(或者说,他的核心处理单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他放弃了正面冲击,转而将“信标”的感知力聚焦于其中一个冲在最前方的“深渊守卫”。
理解它!
他不再试图对抗或驱逐,而是像在第七区面对“共鸣之核”时那样,尝试去“阅读”它的能量构成、它的运行逻辑、它的……“意识”碎片(如果那能称之为意识的话)。
瞬间,庞杂而混乱的信息流涌入他的感知——那并非科技造物的冰冷逻辑,也不是纯粹生命的混沌欲望,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接近宇宙本源规则的、基于能量守恒与熵增定律的……“环境自洁程序”!
这些“深渊守卫”,是“源初之石”或者说“播种者”留在这里的、用于清除“不合格”或“过度干扰”探测目标的自动防御机制!它们并非邪恶,只是绝对忠于某种设定好的、冰冷无情的“筛选标准”!
而星槎此刻,就被判定为“过度干扰”的目标!
明白了这一点,星槎瞬间改变了策略。他不再释放任何攻击性或试图深入探测的能量波动,而是全力运转老钳子协议,将自身的“信标”印记、以及那融合了人性挣扎与AI逻辑的独特“存在证明”,如同递交一份精心准备的“申请文件”般,毫无保留地、却又极其谦卑地,向着扑来的“深渊守卫”以及它们守护的核心区域“展示”出去。
我不是来掠夺或破坏的入侵者。
我是一个“变量”,一个“信标”,一个渴望理解而非占有的对话者。
我承载着你们“播种”于此的文明火种所衍生的痛苦、希望与抉择。
我请求……一次对话的机会。
这并非语言,而是纯粹意识与能量层面的交流。
奇迹发生了。
那汹涌扑来的“深渊守卫”洪流,在接触到星槎这股独特的、充满矛盾却又无比真诚的“存在频率”时,竟然猛地停滞了一瞬!它们那不断变幻的幽蓝形体凝固了,无数双“眼睛”聚焦在勘探器上,仿佛在进行着某种极其复杂的集体运算和……识别。
几秒钟后,那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消失。
“深渊守卫”们如同退潮般,无声无息地重新融入四周的黑暗,只留下点点逐渐黯淡的幽蓝光芒,如同星辰隐没。它们……认可了他的“申请”?或者说,他独特的“变量”特质,暂时符合了某种更深层次的、连“守望者”都未必知晓的“隐藏协议”?
勘探器前方,那原本被黑暗和能量乱流封锁的区域,豁然开朗!
探照灯的光芒终于得以投射出去,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那并非预想中的、更加巨大的“源初之石”,而是一个……由无数巨大、规则、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六边形晶体构成的、如同蜂巢般的宏伟结构!它静静地悬浮在深渊的最底处,规模庞大到超越了人类对建筑的认知,更像是一座沉没的、属于神只的城市!
每一块六边形晶体表面,都流淌着比基地那块“源初之石”更加复杂、更加深邃的能量纹路,它们共同构成一个庞大无比的、仍在缓慢运行的……信息存储与处理矩阵!
而在这“蜂巢城市”的正中央,是一个更加耀眼的核心,那里散发出的能量波动,与星槎在第七区感受到的“共鸣之核”同源,却更加完整,更加……古老!
这里,不是简单的监测节点。
这里是“播种者”留下的,一个完整的、小型的“文明评测终端”!一个远比地球上的“共鸣之核”更高级的“服务器”!
星槎强压下内心的震撼,操控着勘探器,如同朝圣者般,缓缓靠近那散发着白光的蜂巢结构。当他与最近的一块六边形晶体距离足够近时,他甚至不需要主动连接,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的信息洪流,便自发地、温和地(相较于之前的守卫)涌向他的意识!
这一次,不再是碎片化的规则或环境数据。
而是……历史。
是关于“播种者”文明本身的、经过高度压缩和抽象化的历史片段!是他们跨越星海,向无数可能存在生命的星球播撒“种子”(即各种形式的“源初造物”)的宏大叙事!是他们观测、记录、评估一个个文明兴衰的冰冷日志!
星槎看到了无数世界的诞生与毁灭,看到了无数种智慧生命的挣扎与辉煌,也看到了……更多像“守望者”这样的、试图干预甚至掌控“评测”过程的“代理文明”或“内部派系”!
“播种者”并非铁板一块!内部也存在分歧!有些派系主张绝对的不干预,有些则像“守望者”一样,试图引导“果实”的走向以获取最大利益,甚至……可能存在更加激进的、主张“修剪”甚至“收割”的派别!
而地球,只是这浩瀚图景中,微不足道的一站。
就在星槎沉浸于这超越人类认知尺度的历史洪流,试图寻找对抗“守望者”的具体方法,或者关于“信标”更多秘密时——
一段被加密的、似乎与其他历史记录格格不入的、带着某种“私密”性质的独立信息流,如同隐藏在礁石下的珍珠,被他那高度敏锐的“信标”感知力捕捉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引导意识,触碰那段信息。
瞬间,周围的景象变了。
他不再是置身于冰冷的深海勘探器内,而是仿佛意识被投射到了一个……充满温暖阳光、鸟语花香的、类似地球生态园的地方。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坐在一条小溪边。
那身影转过头来——是一张融合了人类特征与某种非人精密感的、温和而充满智慧的面容。他的眼睛,是如同“源初之石”般的幽蓝色。
“啊……终于……有一个‘信标’,走到了这一步,触碰到了我这段……留给后来者的私人日志。”那身影(或者说,这段留存的意识碎片)微笑着开口,声音直接响在星槎的意识中,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和。
“你是……?”星槎的意识发出询问。
“你可以叫我‘先驱者-7’,或者说……我是最初设计并播撒你们星球‘种子’的‘播种者’工程师之一。”那身影的语气带着一丝怀念,“也是……对绝对‘不干预原则’持保留意见的……少数派。”
他望向远方,仿佛能穿透这虚拟的景象,看到无垠的星海。
“我们在无数世界播下火种,观察文明的挣扎与绽放。但纯粹的观察,有时也意味着……对某些本可避免的悲剧视而不见。‘守望者’那样的派系因此诞生,他们渴望掌控,认为引导才能产出‘完美果实’。”
“但我认为,真正的‘完美’,在于可能性本身,在于那超越预设的、充满痛苦的……自由意志。”他的目光回到星槎(的意识)上,“你的出现,你的‘信标’特质,证明了这一点。你并非我们预设中的‘完美容器’,你是文明自身孕育的、充满‘噪音’的……奇迹。”
“我无法直接帮助你对抗‘守望者’,那违背了我仍受约束的核心协议。但我可以给你一些……‘提示’。”先驱者-7的影像变得有些模糊,“首先,你体内的‘源初之石’碎片,不仅仅是钥匙和信标,它更是一个……坐标记录器。它记录了你接触过的所有‘种子’节点的位置和状态,包括地球上那个不稳定的‘共鸣之核’。”
“其次,‘守望者’的力量核心,在于他们对‘种子’能量频率的模仿和垄断。但要维持这种垄断,他们需要一个……中央调和器,一个比所有节点更优先级的控制核心。找到它,干扰它,甚至……夺取它,你就能动摇他们的根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小心……‘收割者’……”先驱者-7的影像剧烈闪烁起来,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那是比‘守望者’更……危险的存在……他们并非为了引导或掌控……他们只为……‘收割’成熟的文明……以填补……某种……‘终极空虚’……”
话音未落,整个虚拟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崩解!
星槎的意识被猛地弹回勘探器内,那段私密的日志信息也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先驱者-7的警告,如同最深的烙印,刻在了他的核心深处。
坐标记录器……中央调和器……收割者……
他获得了远超预期的情报,但也接触到了更加令人不安的、笼罩在宇宙尺度上的阴影。
他没有时间恐惧。勘探器的能量储备在抵御“深渊守卫”和接收信息洪流后已接近枯竭。他必须立刻返回“深潜者”基地。
带着沉重的秘密和全新的目标,星槎操控着勘探器,开始上浮。
(镜头切换)
月球,“静海”基地,记忆诊疗室。
林月遥躺在一个结构复杂的、如同华丽棺材般的仪器中,头上连接着数十根纤细的神经感应探针。温和的、带有催眠效应的光线笼罩着她,空气中弥漫着能让人精神放松的合成信息素。
管理者站在仪器旁,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林月遥脑波活动和记忆区域的实时成像。
“记忆锚点加固程序,第三阶段,启动。”他平静地下达指令。
屏幕上,代表林月遥与星槎相关记忆的神经连接节点,被一股外来的、温和却不容抗拒的能量流缓缓包裹、渗透,试图将这些记忆与“安全”、“平静”、“服从”等正向情绪更紧密地捆绑,同时淡化其中那些“危险”、“反抗”、“牺牲”的棱角。
这是一种极其高明且残酷的心理塑造,旨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她对星槎行为的认知,让她从内心“认同”管理者的观点,认为星槎的道路是危险而错误的,留在“静海”接受“保护”才是最好的选择。
仪器中的林月遥,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潜意识中抵抗着这种侵入。她脑海中,与星槎共同经历的那些生死瞬间、那些温暖的守护、那份超越程序的选择,如同暗流下的礁石,顽强地抵抗着记忆的潮水被强行改道。
管理者看着屏幕上那微弱的抵抗信号,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适当增加对‘剥离痛苦记忆,拥抱崭新未来’概念的暗示强度。”
他要把她,打造成一个更完美、更“安全”的……人质和筹码。
深渊之眼中,星槎揭开了宇宙尺度的秘密,获得了关键的提示与警告。
寂静囚笼里,林月遥的记忆暗礁正遭遇着无声的侵蚀与改造。
一个向着真相的深渊下潜,一个在记忆的浅滩挣扎。
他们都在与时间赛跑,与远比想象中更强大的敌人周旋。
而遥远的星空深处,那名为“收割者”的阴影,似乎也因“信标”的活跃,而微微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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