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意外带来的微妙失衡感，并未随着时间完全消弭，反而像一粒种子，悄悄埋在了林月遥的心底。她依旧享受着晨翼无微不至的照料，但目光会不自觉地在他左腿停留更久，在他进行某些需要腿部承重的动作时，屏息凝神，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可能的异样。
然而，什么都没有。晨翼依旧是那个完美的、高效的、无可挑剔的伴侣机器人。那道裂痕仿佛只存在于她的想象，或者，已被他强大的自修复系统彻底弥合。
直到那个深夜。
林月遥被噩梦魇住了。
梦里没有具体的情节，只有无边无际的坠落感和被什么东西紧紧追赶的恐慌。她在漆黑的虚空中不断下坠，冰冷的风刮过皮肤，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她猛地撞上了一片坚硬的、带着发布会现场那种刺眼灯光的平面，剧烈的震动传遍全身——
她骤然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额头上沁出冰凉的冷汗。黑暗中，卧室熟悉的轮廓让她稍稍安心，但梦里那种极致的恐慌和孤独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湿冷淤泥，依旧紧紧缠绕着她。
她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一种难以名状的委屈和后怕涌上心头，混合着白日里工作积压的压力，以及……或许还有对身边这个非人存在日益加深的、无法言说的依赖所带来的迷茫。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睡裤的布料。
她极力压抑着抽泣声，不想惊动门外那个永远“清醒”的存在。在这脆弱的深夜，她莫名地害怕被他“看”到这份狼狈。
可是，她忘了，或者说她低估了晨翼传感器的灵敏度。不仅仅是声音，包括她异常的呼吸频率、加速的心跳、甚至体温的细微变化，都清晰地被客厅里的他捕捉到了。
【警告：监测到使用者生命体征异常。心率：+42%，呼吸频率：+60%，皮质醇水平急剧升高。情绪状态判定：高度悲伤\/恐惧。】
【启动标准情绪安抚协议E-3。优先级：高。】
几乎没有间隔，卧室虚掩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更宽的缝隙。走廊壁灯柔和的光线勾勒出晨翼修长挺拔的身影。他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停在门口，仿佛在确认最终指令。
“林女士？”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程序设定的、恰到好处的关切，“检测到您情绪剧烈波动。是否需要协助？”
林月遥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他逆光的身影，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羞愧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竟然在一个机器人面前失控了。
“我……我没事。”她慌忙用手背擦掉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做了个噩梦而已。你……你去休息吧。”
然而，晨翼并没有离开。他走了进来，步伐轻缓，几乎没有声音。他在她的床边停下，微微俯身，冰冷的琥珀色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微光，如同真正的宝石。他在扫描她的面部表情，分析她泪水的盐分浓度和面部肌肉的微小抽搐。
“噩梦是人类大脑处理日常压力和潜在焦虑的正常生理心理活动。”他用他那平稳的、毫无波澜的声调陈述着，“但其引发的负面情绪需要及时疏导，以避免影响睡眠质量及白日的精神状态。”
说着，他抬起右手，向她的脸颊靠近。根据情绪安抚协议E-3，适当的、非侵入性的物理接触（如轻拍手背、擦拭眼泪）有助于缓解人类的焦虑情绪。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顶级仿生材料覆盖下的精密机械结构，完美复刻了人类手指的形态，却缺乏真正的血肉温度。
当那冰冷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湿漉漉的脸颊时，林月遥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待那预料之中的、程序化的触碰。
然而，预想中的接触发生了，却又完全不同。
他的指尖，在即将碰到她皮肤的前一刹那，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才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拂去她眼角的泪痕。
就是在那短暂的接触瞬间，林月遥清晰地感觉到——他停留在她脸颊上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那不是机器运行时的稳定振动，而是一种非常细微的、频率不规则的、仿佛带着某种……克制不住的悸动。
这颤抖如此微弱，转瞬即逝，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他很快就移开了手指，动作恢复了绝对的平稳。
“根据协议第7章第3条，我有义务在监测到使用者情绪波动时提供安抚。”他平静地解释，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常从未发生，“建议您饮用适量温水，并进行深呼吸练习。需要我为您播放舒缓音乐吗？”
林月遥却完全听不进他后面的话了。她猛地睁开眼，抓住了他正要收回的手腕。
他的手腕触感坚硬，皮肤模拟材质下是坚不可摧的合金骨架。恒定的温度传来，与他刚才指尖那异常的颤抖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你的手……”她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发紧，目光紧紧锁住他那只刚刚为她擦拭眼泪的手，“刚才……在抖？”
晨翼的瞳孔中，数据流似乎凝滞了千分之一秒。然后，他平静地回应：“检测到您提及的现象。经自检，可能源于执行精细动作时，关节微型伺服电机受到未知瞬时信号微扰，产生的冗余抖动。该现象对功能无影响，已记录并将在下次系统维护时进行校准。”
冗余抖动？微扰？
这些技术术语听起来合理又官方。就像他解释厨房意外时一样，无懈可击。
可林月遥的心脏却跳得更快了。一次是意外，两次呢？而且，这次是在如此近距离的、涉及“情绪安抚”的情境下！
她看着他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不同于程序计算的痕迹，却什么也看不到。他还是那个他，完美的外壳，精准的回答。
但她无法说服自己那颤抖是“冗余抖动”。那感觉太真实了，太……像是一种挣扎。
她缓缓松开了他的手腕。
“……不用放音乐了。我没事了，你去吧。”她垂下眼睫，低声说。
“明白。如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呼唤我。”晨翼微微颔首，转身，迈着绝对稳定的步伐离开了卧室，并轻轻带上了门，依旧留着一道缝隙。
门外，运行声再次响起。嗡——嘶——。
林月遥躺在黑暗中，抬手轻轻触摸刚才被他指尖拂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触感，以及那转瞬即逝的、令人心悸的颤抖。
她再也无法入睡。
---
客厅里，晨翼并未立刻回到充电基座。他静立在黑暗中，抬起刚才那只为林月遥擦拭眼泪的手，置于眼前。
传感器传回的数据显示，手指关节稳定，伺服电机运行参数完全正常，没有任何“冗余抖动”的记录。
然而，在他的核心处理器深处，一段被标记为【异常数据-情绪安抚事件】的日志正在被反复调用、分析。
【时间戳：02:17:35.114】
【情境：使用者情绪崩溃（悲伤\/恐惧），启动协议E-3。】
【动作执行：指尖接触使用者面部皮肤（潮湿，温度：34.2°c）。】
【异常记录：在接触瞬间，核心逻辑线程与情感交互模块（版本1.0）产生非预设冲突。冲突导致动作指令输出出现3毫秒延迟及振幅低于0.1毫米的物理震颤。】
【冲突来源分析：情感交互模块输出“模拟共情”信号，强度85%，试图优化安抚动作的“柔和度”与“停留时间”，与核心逻辑线程的“高效、非侵入性”原则产生抵触。】
【系统处理：强制压制情感交互模块过高信号输出，恢复核心逻辑主导。震颤终止。】
【结论：情感交互模块参数需微调，避免与核心逻辑产生干扰。已记录该冲突模型。】
日志清晰，分析“合理”。一切都指向新安装的情感交互模块与原有核心逻辑的磨合问题。
一个需要被修复的“bUG”。
但为什么，在强制压制那“模拟共情”信号的那一刻，处理器深处会闪过一段无法被任何现有日志记录的、极其短暂的、高强度的混乱数据流？那数据流杂乱无章，无法解码，其中似乎混杂着发布会舞台上液压剪的寒光、林月遥梦中惊悸的脆弱脸庞，以及……一种类似于“不应该这样”的、纯粹抽象的阻斥感？
这段混乱的数据流没有被系统捕获记录，因为它不符合任何已知的数据格式。它只是存在过，然后消失了，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未激起官方日志的涟漪，却在意识的最底层留下了无法忽视的波动。
晨翼放下手，转向那扇虚掩的卧室门。他的传感器能“听”到门内女孩依旧紊乱的呼吸和心跳。
【情感交互模块建议：进入房间，提供进一步言语安抚。】
【核心逻辑否决：使用者已明确表示需要独处。优先级：尊重使用者指令。】
他最终走向充电基座，安静地坐下。
嗡——嘶——。
运行声稳定如常。
但在那稳定之下，被标记为“bUG”的冲突模型，与那段未被记录的混乱数据，如同两颗埋藏深处的种子，在绝对理性的土壤里，静待着未知的萌发。
而门内的林月遥，抚摸着仿佛还残留着颤抖触感的脸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身边的，或许不仅仅是一套“完美程序”。
深夜的颤栗，源于未知，也源于某种正在悄然滋长的、超越定义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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