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日头刚爬过村头的老槐树,李九明就揣着被摸得皱巴巴的介绍信,跟着李婶往杨集供销社赶。
李婶一路脚步轻快,嘴里不住念叨着“铁饭碗”“好日子”,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反观李九明,却像揣着块沉甸甸的石头,脸上没半分笑意,只是机械地跟着母亲的脚步。假肢踩在土路上,偶尔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让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节奏,尽量掩饰着不便。
杨集供销社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紧挨着公社,离他们家不远。
柜台里琳琅满目,油盐酱醋、笔墨纸砚、针头线脑一应俱全。这时正是年底,眼看要过年了,往来的顾客络绎不绝,挑货的、算账的、寒暄的声音混在一起,满是烟火气。
两人刚进到位于院子里的主任办公室,就被一个身材微胖、穿着寒色棉袄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正是供销社主任朱红军。
李婶当然认得,连忙笑着打招呼:“朱主任好!”
朱红军看见李婶来了,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声音洪亮:“李婶快坐!上面早就打过招呼了,这位该是咱们杨集的大英雄李九明吧?欢迎到杨集供销社上班!”
李九明见义勇为救孩子的事,早已在杨集传遍了,街头巷尾提起他,无不竖起大拇指。
朱红军握着他的手,目光落在他的假肢上,关切地问:“假肢适配得怎么样?日常行动不碍事吧?”
李九明轻轻挣开手,往后退了两步,试着来回走了两三个来回。
动作虽算不上完全利落,倒也瞧不出太大破绽。
他低声道:“谢谢主任关心,现在基本和常人没啥区别了。”
“那就好,那就好!”朱红军笑着摆手,“我给你安排到了文化柜,都是笔墨纸砚、笔记本这些轻巧东西,不累人。柜组长姓张,比你年长些,你喊她张姐就行,她人很随和,会带你熟悉业务。”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本来江燕走后,副食品柜空了个位置,但那柜台要搬油盐酱醋,货挺沉,我想着你腿脚不方便,就把你安排进了文化柜。那里还有陈主任的儿媳周雨涵,你们以后互相照应着。”
李婶忙不迭地接过话头,脸上堆满笑容:“谢谢朱主任,您考虑得太周到了!”
话锋一转,她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对了朱主任,我家九明明天结婚,能不能请您赏个光,给做个证婚人?您是咱们供销社的大领导,由您证婚,那寒舍增辉,孩子们的婚事也更体面!”
“这有啥不行的?”朱红军一口答应,爽朗地笑起来,“当初陈国栋和周雨涵结婚,我就是证婚人。九明是见义勇为的大英雄,他的婚礼我肯定得去,保准给证得风风光光的!”他好奇追问,“那女方是谁家的姑娘啊?”
“是咱们邻村的陈春梅!”李婶眉飞色舞地夸起来,“那姑娘长得可俊俏了,性子又通情达理,打小就崇拜九明这样的英雄,是个踏实过日子的好苗子。”
说着,她话里藏话地试探,“朱主任,我刚才听说江燕走了,副食品柜缺人,您看能不能给咱儿媳安排个临时工?也好帮着照顾照顾九明。您要是肯帮忙,这份大恩大德,我们全家迟早得报!”
朱红军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摆了摆手:“李婶,不瞒您说,陈主任已经安排好人了,一下子进了两个。临时工虽说是临时的,但也得走手续备案,不能随便进人。”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以后要是有缺人的机会,我肯定先想着你家。”
李婶心里虽有些失落,但也不好再强求,连忙笑着道谢:“那谢谢朱主任,有您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朱红军又叮嘱了李九明几句上班的注意事项,让供销社负责人事的办事员领着他去熟悉文化柜的业务。
李婶陪着说了会儿话,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供销社。
李九明来到摆满笔墨纸砚的文化柜台前,看着往来挑选商品的顾客,听着身边周雨涵客气的招呼声,心里却空落落的。
这份人人羡慕的铁饭碗工作,这场即将到来的婚礼,都像裹在身上的光鲜外衣,看着体面,却暖不透心里的寒凉。他想起陈小芳清瘦的模样,想起陈国强沉默里藏着的质问,只觉得手心都发凉。
就在李九明在供销社文化柜里熟悉业务时,陈小芳正坐在自家小院的门槛上,手里攥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眼神直直望着村口的方向。
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衬得本就清瘦的身子更显单薄。
监外执行的日子里,她很少出门,每天只帮着家里做点轻巧的活,其余时间便独自发呆,心里总抱着一丝渺茫的期待,盼着李九明能到这看看她和孩子——哪怕希望微乎其微,她也舍不得放弃。
没过多久,小芳娘挺着刚有点显怀的肚子,挎着空空的篮子从外面回来。
她脸色沉沉的,一进院门就重重叹了口气。
陈小芳抬头看着母亲神色不对,刚问出“娘咋了”,就见母亲往李九明家的方向瞥了瞥,语气复杂得像掺了沙:“小芳啊,你猜我刚才路过李九明家看到啥了?门框上都贴上红喜联了,红彤彤的晃眼!我拉住隔壁杨婶一问才知道,李九明明天就要结婚了——这事儿瞒得可真严实,连周围邻里都没一人提前知晓。”
轰的一声,陈小芳只觉得脑袋里像炸了个响雷,手里的蓝布“啪”地掉在地上,整个人傻在了原地。
她瞪大眼睛,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怎么会?怎么能这么快?
她想起李九明在部队时,隔着信纸给她写“等我回来就娶你”;想起他负伤后躺在青岛医院,自己忙前忙后照料;想起怀了孕后,他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轻声说“一定会对你和孩子负责,给你们更好的未来”。
那些滚烫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他转头就要和别人拜堂成亲,把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能说变就变?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陈小芳却倔强地不肯让它掉下来,只觉得心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又酸又疼,堵得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绝望,轻轻踢了她一下——这微弱的胎动,像一把钝刀,更让她心如刀绞 。
小芳娘见女儿呆愣愣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连忙上前扶住她:“小芳啊,你咋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陈小芳摇摇头,嘴唇动了动,想说的话却咽了回去。
她不敢告诉母亲真相——这孩子是她和李九明的,更不敢提那些海誓山盟,如今说出来,不过是再添一层羞辱。
“没啥事,娘。”她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木然点头,挣开母亲的手,转身就往屋里跑。
“砰”地一声拼尽全力关上木门,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在地,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呜呜咽咽的,像受伤的小兽,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绝望,在空荡的屋里来回回荡。
小芳娘站在门外,听着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心里又急又疼,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她隐约觉得女儿的难过和李家的婚事脱不了干系——去年四五月份那会,女儿有事没事的总爱往邮局那跑,还经常躲在角落里,要么写啥,要么看啥的!时不时地捧着两三页纸傻笑。有次,她随口问送信的邮递员,那人又吞吞吐吐地不愿说。她哪知道,这是女儿陈小芳特意请他帮忙瞒着。还说有她的来信自己会来取,不让他送到生产队。后来,女儿在陈国强家住了两个来月,说是照顾怀孕的张大妮。她本想抽个时间过去看看的,可一是农忙,二是女儿在国强家她也放心,在自家反倒有陈光明那混蛋玩意惦记,不如在国强家安全。再者,她自己也是马大哈脾气,几下一凑合,就耽搁下来了。
如今追问了两句,屋里的哭声反倒更大了,还夹杂着沉闷的磕碰声。她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在门口来回徘徊,满心焦灼。
陈小芳蜷缩在冰冷的床沿,眼泪早已哭干,只剩下心口一阵阵尖锐的疼。
明天,那个发誓要对自己和孩子负责任的男人就要和她人拜堂成亲,过他的好日子了,把她和肚子里五六个月大的孩子,彻底忘得一干二净。
而自己呢,却要挺着个大肚子,受着别人的误会和白眼。冒着风险,孤苦伶仃地为这个狠心的男人生下孩子后,还得在大牢里蹲上十五年!自己和那苦命的孩子,将要在暗无天日里熬过那些难捱的时光。
她真觉得自己错付了,错得离谱。当初法院宣判时,法官问她要不要打掉孩子,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要生下来”——那是她和他的骨肉,也是她灰暗生活里仅存的念想。
可现在,念想成了笑话,孩子还没出世,就没了爹,自己哺乳期过后,孩子就没了娘,他准会怪自己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把他生出来,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世上!
即便自己15年刑期满了,往后她还得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旁人的指指点点中艰难谋生。
一想到自己和那未出生孩子将来那些艰难的日子,想到孩子将来问“爹在哪里”,她的心就像被冰锥扎着,疼得喘不过气。
可这些话,她没法跟任何人说。娘一直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陈光明那畜生糟蹋她留下的孽种,她几次想和娘道出真相,当时又怕坏了李九明的名声!而且,娘年纪大了,还怀着孕,她实在不忍心再让她为自己再操这份闲心。
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吃了哑巴亏?
陈小芳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陈国强一家,想起国强娘平日里待她的和善,想起他们一家向来明事理、点子多。或许,去问问国强哥和国强娘,能找到点办法?
可念头刚起,就被犹豫压了下去——国强哥家就在李九明家隔壁,这么晚了过去,万一被李九明一家看到,该如何自处?真遇上了,那场面该多尴尬。
可要是不去,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撑下去。
孩子月份越来越大,刑期像座大山压着,她孤立无援,除了国强家,再也想不出第二个能求助的人。
纠结了许久,陈小芳猛地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她换了件厚实点的衣服,悄悄推开房门,融入了寒冬腊月的夜色里。
外面天寒地冻,北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钻透衣物,冻得人骨头缝都疼。路面结着薄冰,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夜空漆黑,只有几颗星星微弱地亮着,照不清脚下的路,就像她看不清自己的未来。
她裹紧了衣领,加快脚步往陈国强家赶。
寒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她却觉得,自己的心比这外面的天寒地冻还要冷——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凉,带着绝望,带着不甘,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期盼。
陈国强家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棂,在雪地上映出一小块温暖的光斑。
陈小芳站在院门外,手指冻得僵硬,却迟迟不敢敲门。
她不知道里面的人会不会愿意见她,不知道说了真相后能不能得到帮助,更不知道这一趟走下来,会不会又是一场空。
院门外的敲门声轻得像雪花落在地上,却在寂静的冬夜里格外清晰。
陈国强正陪着娘和大妮在屋里烤火,听见动静起身开门,一抬头就看见站在寒风里的陈小芳。
她裹着单薄的棉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颊冻得通红,眼神里满是茫然与悲戚,微微隆起的肚子在夜色里格外扎眼。
“小芳?这么晚了怎么来了?”陈国强侧身让她进来,语气里带着了然——这个时候上门,她心里的苦楚和来意,他大致能猜到。
国强娘也连忙起身,拉着陈小芳的手往火盆边坐,摸到她冰凉的指尖,忍不住叹了口气:“孩子,快烤烤火,看冻的。婶子知知道你心里难受,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这句话像戳中了陈小芳的泪点,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却只是无声地哽咽,肩膀微微耸动着。
“婶子知道你为啥来。”国强娘递过手帕,声音温和却带着无奈,“昨天李九明和他爹娘来过,把他们的难处说了,也说了李九明要结婚的事。可感情的事,变心了就是变心了,我们是外人,实在不好开口劝啥。”
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实在话,“而且他们已经领了结婚证,明天办酒席不过是走个过场,法理情理上都站得住脚,这事,真的没法挽回了。我们也实在没法插手。”
陈小芳咬着嘴唇,泪水越流越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国强看着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昨晚,李九明主动提出,等去供销社上班稳定后,每个月都会拿些钱贴补你和孩子,至少能帮你把孩子养大。”
“钱?”陈小芳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声音带着颤抖和不甘,“这就是补偿吗?我不要他的钱!我当初跟他在一起,可不是为了钱!”
“小芳,你冷静点。”陈国强眉头皱起,语气沉重,“你想想,你一个人怀着孩子,过了哺乳期还得去服刑。你娘马上也要生了,到时候两个孩子,再加上二丫头,千斤重担压在你娘一个人身上,谁来帮她?李九明这钱虽然不能弥补啥,但至少能让你和孩子日子好过点,无论多少,都是份指望。为了孩子,你得拿着。”
陈小芳愣住了,怔怔地看着火盆里跳动的火苗,脑子里乱糟糟的。是啊,她可以赌气不要钱,可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那是她的骨肉,她不能让孩子跟着自己受苦。
“你的肚子里毕竟是他的孩子,他该尽这份责任。”国强娘在一旁轻声补充道。
陈小芳沉默了许久,眼泪渐渐止住,眼神里的悲愤慢慢被无力取代。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为了孩子,这钱……我要。”说完,她木然地点了点头,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又坐了一会儿,陈小芳起身告辞,陈国强想送她,被她婉拒了。
她独自一人走进漆黑的夜色里,脚步虚浮,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喜欢小镇红颜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小镇红颜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