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满是怜悯与怜惜:“小芳也是苦命人啊,肚子里还揣着娃呢。她和她娘现如今成了孤儿寡母,她娘也还怀着孕,日子本就难捱,再加上村里那些嚼舌根的话,跟刀子似的扎人,早把她压得喘不过气了。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哪经得住这么折腾?”
说完,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像块石头砸在地上,屋里的空气瞬间更显沉闷,连尘埃都仿佛停住了浮动。
李婶见国强娘松了口,心里的石头落了大半。她知道国强娘性子实在,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答应的事定然会照做,再纠缠下去也没意义。
她连忙换了副热络笑脸,拉着国强娘的手说:“嫂子,那我们就不耽误你了。眼看就到饭点,明天还得陪九明去供销社报道,后天他结婚又是一大摊事,我们就不多待了。”
最后她又叮嘱道:“嫂子,后天的喜酒,你们娘仨——不对不对,现在该是祖孙三代四口人了,可一定得都去啊!到时候忙不过来,还得请嫂子你多搭把手,你们有经验,能帮着照应。”
国强娘点点头,语气平和了些:“放心吧,九明结婚这么大的事,我们肯定得去。当年国强结婚,你忙前忙后的情分,我一直记着呢,总得还上。只是大妮流了产,正做着小月子,到时候得在家静养,怕是帮不上啥忙了。”
“知道知道!”李婶笑开了花,拍着胸脯保证,“到时候我多炖一碗红肉,再添只鸡,让大妮好好补补身子。”
她转头看向国强,眼神带着几分不容置疑:“国强你也得早点过去,你和九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得去给他加加势,去迟了婶子可要生气喽!”
她心里打着算盘,只要国强娘一家在场,就算陈小芳真敢找上门,他们请国强娘居中调停,凭着他们在村中的威望,这婚保准能顺顺利利办完。
说罢,李婶便拉着李叔起身朝门口走去,回头给李九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跟上。
可李九明却站着没动,他望着靠在门框上的陈国强,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执拗:“爹娘,你们先回去吧,我和国强哥还有几句话要说。”
李婶愣了愣,连忙劝道:“咱该说的都说明了,还有啥话需要说的?家里还有一大摊事要忙呢!”
“是我和国强哥的私事。”李九明的声音透着股直率,“你们先回,我待会儿自己回去。”
李婶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多说,只好和李叔一起跟国强娘、张大妮打了声招呼,急匆匆地离开了陈家。
屋里的气氛瞬间凝固,只剩下李九明和陈国强兄弟俩之间的沉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国强娘见两人要聊私密话,便向张大妮使了个眼色,婆媳俩轻手轻脚地退到了厨房,把堂屋完完整整地留给了这对曾经无话不谈的异姓兄弟。
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隔阂像一堵无形的墙横在两人中间,尴尬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过了一两分钟,李九明突然往前迈了一步,不等陈国强反应,便猛地跪了下去——他右腿装着假肢,单膝着地时身体踉跄了一下,撑在地上的手青筋暴起,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显然是牵动了旧伤,疼得浑身发颤。
“九明,你咋这样!”陈国强见状,连忙伸手去拉他,“有话好好说,哪能说跪就跪!”
李九明却死活不肯起,他仰头望着陈国强,眼眶泛红,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音和深深的愧疚:“哥,我知道你现在打心底里看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小芳,是我辜负了她,可我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啊!”
“我早就探过爹娘的口风,他们打一开始就不同意我和小芳相处。后来我们只能偷偷摸摸通信,我受伤后她跑到部队照顾我,还怀了我的孩子,那时候我是真的想过要对她负责,想一辈子护着她和她肚子里的娃。”他语速飞快,像是要把满腹的委屈和无奈都一股脑倒出来。
“可她现在毕竟杀了人,判了十五年,村里的流言蜚语能把人淹死——东家长西家短,说啥难听话的都有,我爹娘死活也容不下她。我夹在中间,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爹娘,一边是怀了我孩子的女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就算我硬着头皮把她娶回来,可这十五年咋过?十五年后,她一个杀人犯的身份,在李家也会永远抬不起头来,那些闲言碎语能磋磨死她,她以后也肯定过不上好日子!”
“我知道自己混蛋,知道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我是真的没办法啊!”
李九明的声音哽咽着,抬手狠狠抹了把眼角的湿意,指腹蹭得通红。“郭强哥,算我求你了,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陈国强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脸上满是复杂,缓缓摇了摇头。
他心里不是不恨,恨李九明的懦弱,恨他辜负了小芳的一片真心。
可他也清楚,村里的舆论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李叔李婶的态度强硬如铁,再加上那十五年的刑期,对大多数人来说,它都是压垮人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且这终究是别人的私事。他再气,也不能替谁做决定。
沉默了半晌,他终究还是弯下腰,用力把李九明拉了起来,声音低沉而沙哑:“九明,我理解你。”
“那哥你是原谅我了?”李九明眼里瞬间闪过一丝希冀,紧紧盯着他。
陈国强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再次摇头:“我原不原谅的,又能怎么样?这终归是你的日子,得你自己过。”
李九明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听懂了这话里的距离感,知道他们之间的隔阂,再也回不到从前了,那道鸿沟已经深到无法逾越。
他重重叹了口气,在陈国强的搀扶下勉强站稳身子,语气带着恳求:“国强,我知道我欠小芳这辈子的,永远都还不清。要是后天我结婚,她真的过来了,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她?”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以后我每个月从供销社的工资里抽出一些,你帮我转给她,让她好好养身子,把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我……我实在是没脸见她,真没脸面对她。”
陈国强皱了皱眉,直接拒绝:“这话你得自己跟她说清楚。钱的事情经我转手,一来小芳要不要还两说,二来多少数额说不清道不明,反而更糟。”
“我真的没办法面对她!”李九明的声音带着绝望,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一想到她,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我真没那个勇气见她啊!”
“没勇气你也得去,也得见她。”陈国强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你欠她的不光是钱,还有一句明明白白的交代。你自己跟她讲清缘由,说清你的打算。她要是愿意接受这钱,我再帮你转交也不迟。”
李九明望着陈国强坚定的眼神,知道这事已没有转圜的余地。他耷拉着脑袋,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半晌才闷闷地应了一声:“那……那行吧,我知道了。”
堂屋里的空气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除了尴尬,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与疏离。曾经的兄弟情分,终究还是被现实磨得变了模样。
李九明见陈国强不再言语,沉默了一会儿,便低声向他告辞,转身回了家。
陈国强这次没像以往那样起身相送,更没有热络地搂着他送到门口,只是坐在原地,目光追着他的背影。
李九明装了假肢,傍晚刚到陈家的时候,看着倒与常人无异,可毕竟适配时日尚浅,刚才又跪了一阵,走起路来还是藏不住一丝颠簸,那微微一瘸一拐的模样,落在陈国强眼里,心里却没半分怜惜。
说到底,是李九明先辜负了陈小芳,也是他,让自己彻底看清了人心的凉薄。
李九明走后不久,陈国强一家围坐在桌前吃晚饭。张大妮头上缠着块头巾,裹得严实,只露出半张脸,衬得眉眼间多了几分沉郁。
她怀里抱着陈卫东,正低头轻轻喂奶,哼着不成调的安神曲。孩子的吮吸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桌上的饭菜很简单,除了特意为张大妮准备的一份炒鸡蛋外,一碟炒青菜,一碗豆腐汤,几个窝窝头——这是乡下寻常人家的晚饭光景,却没多少烟火气。
国强母子俩相对无言,屋子里静得可怕,连碗筷碰撞的声响都显得格外突兀。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国强娘率先打破沉默,看向国强夫妻俩开口:“后天九明结婚,咱们还得早点去帮忙。”
国强娘往陈国强碗里夹了块豆腐,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虽说李九明对不起陈小芳,可乡里乡亲的,大面子总得顾上。国强,你记住,到了那儿一定得换上笑脸——毕竟人家是喜事,你阴沉着脸,让旁人看着不舒服,指不定又要生出多少闲话。”
可陈国强心里早已翻江倒海,哪顾得上什么面子?他满脑子都是陈小芳的影子。
那姑娘怀着李九明的骨肉,虽说获准监外执行,暂时不用在牢里遭罪,可十五年的刑期像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如今心上人转头就要另娶他人,这双重绝境之下,她一个本就情绪脆弱的姑娘,怎么可能扛得住?怕是早被绝望缠得没了半分生机。
小芳向来温顺懂事,可“狗急了还跳墙”,如今她已没了退路,真要孤注一掷跑到婚礼上闹腾,谁能拦得住?
到时候他该站在哪边?帮陈小芳,就等于跟李九明家彻底撕破脸,往后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法相处;可袖手旁观,又对得起当初小芳那一声声敬重的“哥”吗?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一旦闹开,他们家当初帮李九明托三叔开介绍信的事,迟早会被人捅出来。
到时候他可就真成了里外不是人——村里人肯定会说,陈小芳如今被逼到这步田地,都是你陈国强一家撺掇的;而李九明家也会怨怼,若不是你们帮着开介绍信,她咋能去的部队?!以后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了,他们家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境地了。
李九明家定然会把婚事搅黄的罪责全算在他们头上,乡里乡亲的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往后他们家在村里还怎么抬头做人?母亲一向在村里威望重,难道要因为这事,毁了她的一世英名?
陈国强心里越想越沉,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桌沿,指尖都泛了白。
母亲递过他一个窝窝头,他竟毫无察觉,满脑子的愁结像打了死结的绳子,怎么也解不开。
他甚至不敢深想,万一陈小芳真在婚礼上闹起来,那些藏在暗处的议论、指指点点,不仅会毁了李九明的婚事,更会把自家推到风口浪尖。乡土间的人情纠葛本就盘根错节,一点小事就能传得沸沸扬扬,到时候怕是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饭桌上的沉默再次蔓延开来。张大妮喂奶的轻哼声渐渐弱了下去,怀里的陈卫东吃饱了,不安地动了动小身子。
夜色渐深,陈国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下的被褥都被揉得皱巴巴的。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映得屋里一片清寂,可他心里的波澜却半点没平息。脑子里一会儿是陈小芳怀着身孕、眼神空洞的模样,一会儿是李九明装着假肢、颠簸离去的背影,还有婚礼上可能出现的各种失控场面。
越想越清醒,他干脆披衣站起,走到中堂桌边坐下,摸出火柴点了支烟抽了起来。烟雾缭绕中,他眉头紧锁,满是说不出的焦虑与纠结。
另一边,李九明刚跨进家门,李叔李婶就急忙迎了上来。“九明,跟国强那孩子谈啥了?他没说啥难听的话吧?”李婶拉着他的手,眼神里满是担忧,语气急切得不行。
李九明摇摇头,嘴唇动了动,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终究还是沉默不语,只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往椅子上一坐,整个人蔫蔫的,没了半分精气神。
李婶见状,忙上前打圆场,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孩子,别多想了,过去的事情都翻篇了。明天你揣着介绍信,跟娘一起到供销社报道,那可是铁饭碗,旁人艳羡都来不及呢!后天就是你和春梅的大喜日子,眼下该操心的是这些正事。”
李叔也跟着点头附和:“你娘说得对。咱们在杨集也没多少亲戚,原先只打算请家里人凑一两桌意思意思。明天我去把该请的亲戚都请过来,再叫上左右邻里,总共也就三四桌,不张扬。”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补充,“我已经找了陈老头帮厨,就按国强结婚时的规矩来,买菜掌勺都交给他,咱们家不用多费心。”
其实李叔李婶心里都揣着事儿,压根没打算大办。一来是家里本就没多少亲戚,二来更是怕陈小芳得知消息后会闹上门来,把婚礼搅得鸡犬不宁,连年都过不安稳。
所以他们特意压到结婚前一天才对外公布消息,连请哪些邻里的名单都是临时决定的,就是想趁着人少事简,赶紧把婚结了,生米煮成熟饭,免得夜长梦多。
李九明听着爹娘你一言我一语,终于轻轻哼了一声,眼里的郁色却并未散去。
他抬手摸了摸口袋里的介绍信,那纸片薄薄的,却像压着千斤重担。一边是即将到来的铁饭碗工作和婚事,一边是被自己辜负的陈小芳,还有陈国强那沉默里藏着的质问,让他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李婶看着他神色依旧沉重,又絮絮叨叨地劝:“明天一早我陪你去供销社报到,然后就和你爹一起收拾新房,你好好歇着,养足精神,等着做现成的新郎官。陈老头办事牢靠,酒席肯定错不了,咱们安安稳稳把婚结了,往后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夜色越来越浓,陈家的灯还亮着,陈国强脚下的烟蒂扔了一地,愁绪像烟雾般绕着他散不去。
李家的屋里也没平静,李九明望着屋顶的椽子出神,谁也不知道这场仓促筹备的婚礼,会不会真如李叔李婶担忧的那样,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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