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杏花的问题很轻，却重重地砸在了沐添丁的心上。
他看着她，阳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有期待，有紧张，还有一丝不易察臂的倔强。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了那口清甜的井水，也咽下了心里所有的犹豫和纷乱。
“行。”
一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简单又干脆。
林杏花的身体似乎瞬间就放松了，她低下头，嘴角悄悄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小声地应了一句。
“嗯。”
她没再多说，接过他手里的搪瓷缸子，转身就往村里走，步子轻快得像只小麻雀。
沐添丁推着车，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心里那片被苏婉搅乱的湖水，渐渐沉淀下来，变得清澈见底。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收的号角吹响了整个村庄。
田野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金黄的稻穗被镰刀割下，沉甸甸的，预示着又一个丰年。
沐添丁成了村里最忙的人，他不仅要顾着自家的田地，还要帮着爹娘照料家里的活计。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每天都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沾上枕头就能睡着。
只有这样，他才能不去想那个在焦急等待放榜的女知青。
他答应了林杏花，真的用自行车带她去了县里。
那天，林杏花穿了一件碎花的新衣裳，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双手轻轻抓着他的衣角，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只是看着两边飞速倒退的风景。
到了县城，她没要求去逛百货大楼，也没说要去国营饭店，只是拉着他去供销社，扯了几尺结实的蓝布，说是要给他做一身下地穿的衣裳。
沐添丁看着她认真挑选布料的样子，心里暖烘烘的。
这就是过日子的感觉。
踏实，安稳。
从县城回来后，村里关于他和林杏花一起进城的闲话就传开了。
大人们见了沐添丁，都笑呵呵地问他什么时候请喝喜酒。
沐添丁只是憨憨地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爹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对林杏花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是越看越满意。
只有知青点的方向，始终静悄悄的。
苏婉自从高考结束后，就很少出过门，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好像在等待着一场最终的审判。
终于，在深秋的一个午后，那辆绿色的邮政自行车，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苏婉！苏婉同志！有你的信！”
邮递员洪亮的声音在村口响起，整个村子都好像被惊动了。
知青点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来了来了！肯定是录取通知书！”
“快！快去看看！”
苏婉冲出屋子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她看着邮递员手里那个盖着红色邮戳的牛皮纸信封，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颤抖着手接过信，撕开封口，一张印着“录取通知书”几个大红字的纸，赫然出现在眼前。
“上海复旦大学”。
“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苏婉先是愣住了，随即发出一声喜悦的尖叫，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知青点的所有人都围了上来，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祝贺。
“婉儿你太厉害了！上海的大学啊！”
“这下可好了，能回城了！”
“以后就是大学生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朋友啊！”
羡慕的，嫉妒的，真心祝福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苏婉被众人簇拥在中间，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改变她命运的纸，脸上挂着笑，心里却空落落的。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城市了。
可为什么，她一点都感觉不到预想中的狂喜？
她的目光穿过一张张激动的脸，望向了村子的另一头。
她想见他。
现在，立刻，马上。
苏婉拨开人群，什么话也没说，疯了一样往外跑。
“哎，苏婉，你去哪儿啊？”
身后的呼喊，她充耳不闻。
她跑过田埂，跑过晒谷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沐家所在的村西头跑去。
沐添丁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脱了上衣，古铜色的脊背上全是汗珠，随着他每一次挥动斧头的动作，肌肉都贲张出结实有力的线条。
“添丁哥！”
听到这个熟悉又带着哭腔的声音，沐添丁挥动斧头的手，在空中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苏婉。
她跑得气喘吁吁，头发有些凌乱，白皙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考上了？”沐添丁把斧头插进木桩里，声音平静地问。
“嗯。”苏婉点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我考上了，是上海的大学。”
“知道了，恭喜你。”沐添丁拿起搭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是大好事，该高兴才对。”
他的平静，像一根针，深深刺痛了苏婉。
她冲了过去，站在他面前，仰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可我一点都不高兴！”她哭着喊道，“添丁哥，我考上了，可是我舍不得你！”
我舍不得你。
这五个字，终于还是被她说了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绝望。
沐添丁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他哭得肝肠寸断的姑娘，心里翻江倒海。
他是一个粗人，不懂什么风花雪月，但他不是傻子。他知道苏婉对他的情意。
可他给不了她想要的。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智，一字一句地开口。
“回城读大学，是你的前程。别为了我，耽误了你自己。”
“以后，你会有更广阔的天地，会遇到更合适你的人。”
“我们……不是一路人。”
这些话，他早就想过无数遍，此刻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割自己的肉。
苏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身体摇摇欲坠。
她以为他至少会有一点点不舍，一点点挽留。
可他没有。
他只是在冷静地，把她往外推。
“所以，朋友那句话，不是气话，是真的，对吗？”苏婉的声音都在发抖。
沐添丁没有回答，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苏婉惨然一笑，眼泪流干了，心也好像被掏空了。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好，我走。”
“我回我的上海，你守着你的黄土地。”
她转过身，背影决绝。
沐添丁看着她一步步走出院子，心口堵得发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苏婉即将迈出院门的那一刻，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她只是用一种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声音，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沐添丁，你是喜欢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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