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丛被一只手粗暴地拨开。
一个，两个，三个……
一共五道人影，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脚上的解放鞋沾满了泥土。他身后跟着两男两女，年纪都差不多，个个面带菜色，神情疲惫，但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城里人特有的，尚未被磨平的傲气。
他们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人，看到持矛而立的沐添丁和一脸戒备的沐卫国，沐天佑，都是一愣。
山林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到了冰点。
那五个人的出现，打破了一家人之间无言的默契，也带来了一股陌生的，不确定的危险气息。
沐添丁的长矛尖端，稳稳地对着为首青年的咽喉。
他没有动，但全身的力量都已经凝聚在了矛尖之上。只要对方有任何异动，这根他父亲亲手打磨的矛，就会毫不犹豫地刺穿对方的脖子。
沐卫国站在王秀兰和沐天娇身前，一言不发，但那双看过无数风霜的眼睛，却死死地锁定了对方五人。他比沐添丁更加沉稳，也更加危险，就像一头护崽的年迈猛虎，不动则已，一动必定石破天惊。
王秀兰把天娇紧紧护在怀里，天娇的小脸埋在母亲的衣襟里，不敢看，但也没有哭闹。
“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青年最先打破了沉默。他看着沐添丁手里的长矛，又看了看他们身边满满的竹筐和两大捆柴火，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和警惕。
沐添丁没有回答。
在这种情况下，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气势，才是唯一的语言。
他的沉默，让对方感到了压力。
“我们是新来的知青，到大队报到，听说山上能找吃的，就上来了。”青年旁边的另一个男人开口解释道，他的态度稍微和缓一些。
知青？
沐添丁心里微微一动。他听说过，县里分下来一批城里的学生，要到各个村子插队落户，没想到分到他们红旗大队了。
但，这并不能让他放下警惕。
人心，比山里的野兽更难预测。
“你们也是来挖野菜的？”王秀兰看他们不像坏人，而且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心里的恐惧消散了些，忍不住问了一句。
为首的青年哼了一声，看了一眼王秀兰脚边那满满一筐的野菜，撇了撇嘴。
“就这些草根树叶，有什么好挖的？我们是来找点正经东西的，听说山里有野鸡、有兔子！”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仿佛挖野菜是一件很掉价的事情。
沐添丁的眉梢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
蠢货。
这都开春多久了，山里的野鸡兔子早就被饿了一个冬天的野兽和猎人扫荡过一遍了，哪是那么好找的。更何况是他们这几个一看就手无寸铁，连山路都走不稳的城里娃娃。
果然，他话音刚落，他身后一个女生就小声抱怨起来：“李哥，别说兔子了，我连根兔毛都没看见，腿都快走断了。”
“是啊，这山也太大了，咱们走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肚子都饿扁了。”另一个女生附和道。
被叫做“李哥”的青年脸上有些挂不住，瞪了抱怨的两人一眼，又把视线转回沐添丁身上。
“喂，跟你说话呢！你这矛是干什么用的？吓唬人啊？”他的态度依旧强硬，似乎想找回点面子。
沐添丁终于开口了。
“这矛是对付野兽的，可不是用来挖野菜的。”
他的话很平淡，但配合着他手里的长矛，却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那个姓李的青年被噎了一下，脸色涨红。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响了起来。
“李建兵，你少说两句！”
五人中，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女孩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带补丁的碎花衬衫，梳着两条麻花辫，虽然同样面有饥色，但一双眼睛却很亮，带着一种求知的好奇。
她先是对着沐卫国和王秀兰微微鞠了一躬。
“大叔，大婶，对不起，我们没有恶意，就是饿坏了，想上山碰碰运气。我叫林月，他们是我的同学。”
她的态度很诚恳，让王秀兰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
沐卫国也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身体的紧绷状态稍稍缓和。
林月又转向沐添丁，她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长矛上，没有畏惧，反而带着一丝探究。
“这位同志，你好。我们刚从城里来，什么都不懂，看你们收获这么多，能不能……教教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眼神里满是真诚。
李建兵在一旁不屑地“切”了一声：“跟他们这些泥腿子有什么好学的？不就是挖点草吗？”
“你闭嘴！”林月回头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你要是懂，你倒是找点吃的回来啊！”
李建兵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沐添丁看着眼前的林月，她和其他几个知青明显不一样。她身上没有那种令人不舒服的傲气，反而有一种学生特有的认真和虚心。
他本不想和这些人有任何瓜葛。
麻烦。
这是他心里的第一反应。守护家人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心力，他不想再节外生枝。
他正要拒绝。
沐卫国却突然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一样：“想学就好好看。”
沐添丁有些意外地看了父亲一眼。
沐卫国没有看他，只是默默地捡起了地上的砍柴刀，重新开始整理那捆柴火，仿佛刚才的对峙从未发生。
父亲同意了。
沐添丁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这几个知青虽然讨厌，但罪不至死，也构不成威胁。教他们一点山里的生存技巧，不过是举手之劳。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能活下去，才是最大的道理。
他收回了长矛，但没有放下，只是将矛尖垂向地面。
“想学什么？”
林月的眼睛瞬间亮了，她连忙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这个举动让其他几个知青都愣住了，也让沐添丁多看了她一眼。
在这个年代，纸和笔都是珍贵的东西。
“我想学的太多了！”林月显得有些兴奋，“首先，就是怎么在这山里认方向？我们一进来就转向了。还有，就是这些野菜，到底怎么分辨？”
沐添丁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现在是下午，太阳在那边，那就是西。早上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东。晚上看北极星。”
他又指了指王秀兰筐里的一种野菜。
“这个，叫婆婆丁，开黄花，叶子是锯齿状的，根可以泡水，败火。能吃。”
然后他又指向不远处地上的一种植物。
“那个，叶子跟它很像，但是背面有白毛，叫狼毒，剧毒，碰一下手都得烂。不能碰。”
林月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一边记一边点头，嘴里还念念有词。
“太阳在西……婆婆丁，锯齿叶……狼毒，背面有白毛……”
她的认真劲头，让沐添丁心里那点不耐烦消散了一些。
至少，她不是个只想坐享其成的蠢货。
李建兵等人则是一脸不耐，他们对这些花花草草毫无兴趣，只是催促着：“林月，问点有用的啊！问问哪里有野鸡！”
林月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连路都认不全，还想抓野鸡？”
她继续向沐添丁请教，从哪种蘑菇可以吃，到哪种野果可以解渴，问题一个接一个。
沐添丁虽然回答得言简意赅，但都说在了点子上。这是他两辈子在山里摸爬滚打总结出的经验，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
不知不觉间，沐添丁成了主角，林月成了最认真的学生。其他人则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看着他们一问一答。
“对了，”林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笔，抬头看着沐添丁，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我听人说，长白山里有……人参，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一出，连旁边无所事事的李建兵等人都竖起了耳朵。
人参！
那可是传说中的宝物，一根就能换回城里一套房的宝贝！
山林里的气氛，因为这两个字，再次变得有些微妙。
沐添丁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看着知青那张充满向往和好奇的脸，平淡地回答。
“有。”
林月的呼吸都急促了些。
“那……在哪里能找到？”
沐添丁的视线越过她，望向了远处云雾缭绕的深山。
“都在老林子最深处。那地方，进去的猎人，十个有八个都出不来。”
他的话语不带一丝感情，却让刚刚升温的气氛瞬间冷却。
“毒蛇，瘴气，黑熊，狼群，什么都有。就算你运气好，躲过了这些，在里面迷了路，也只有活活饿死一条路。”
林月脸上的兴奋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后怕。
但沐添丁看得分明，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深处，那股名为“向往”的火苗，并没有熄灭。
它只是被暂时的恐惧压了下去，在更深的地方，烧得更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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