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卷如刀锋,割裂暮色,蚀骨风窟前的天地仿佛被某种古老意志凝固。
顾微尘立于沙丘之巅,寒风猎猎,素白衣袂翻飞如蝶翼。
她低头凝视手中铜牌——那枚曾属于寒村执灯人的信物,此刻背面浮现出一幅模糊却清晰的地脉图影:七处星点熠熠生辉,对应七钥之位,唯有一处悬于风暴中心,空荡无主。
风眼未启。
她指尖轻抚那片虚影,眉心银辉印记微微发烫。
归墟三碑共鸣的记忆犹在血脉中震颤,那一声声“道未断”“灯未灭”的低语,仍回响于识海深处。
她知道,自己已无法回头。
这一步踏出,不是为证道,而是为还愿——还那些死而不灭、执念成灯者的命。
正欲转身独入风窟,身后沙尘骤然翻涌。
一道身影破风而来,魏无牙持断刀前行,刀身缠绕青藤,花开如灯,每一片花瓣都似燃着微弱的灵火。
他步伐沉稳,目光如铁,再不复当初那个只信杀伐的执灯人。
紧随其后的是火疤妇,背负焦木匣,匣中余烬忽明忽暗;铁舌童牵着石皮老吴,后者全身裹满粗布,仅露出一双浑浊却清明的眼。
再往后,刀疤李、雷瘸子等十余人列队而行,皆是曾在归墟废土上濒死被救之人。
他们在沙地上齐齐跪下,额头触沙,声音低哑却齐整:
“愿随执灯人赴死。”
顾微尘脚步一顿。
心头如被重锤击中。
她救他们,不过是顺手为之。
一剂药、一道符、一段愿力牵引地脉生机,只为续命,非为聚众。
可这些人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决绝。
他们跪下的不是她,是希望——是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们:你们还能活,还能走,还能握得住自己的命。
若她此刻说“不必”,便是亲手掐灭这簇火。
可若带他们入风窟……前方是天工遗门,也是葬魂之地。
七弦难鸣,九死一生。
她沉默良久,终是缓缓合掌,将铜牌收入袖中。
风沙掠过耳际,她轻声道:“我不是领袖,只是行者。要跟,便以己意走完这条路——生死不论,退者无罪。”
话音未落,一道雪白身影自流沙之中缓缓升起,如幽魂现世。
七弦子。
白发垂肩,面容枯槁,膝上横着一具七弦古琴,琴身斑驳,刻满匠门秘纹。
他目光扫过众人,冷如霜刃:“匠门七钥,传于血脉,守于纯心。你聚残兵败将,皆无灵根、无传承、无器相,欲以凡骨启天工遗门?可笑!”
他抬手,七弦轻拨。
嗡——
一声清越琴音撕裂风吼,风窟前巨石轰然移开,显出一座古老石门。
门上七孔排列成北斗之形,前六孔隐约有光流转,唯第七孔空缺,正是“风眼”之钥所在。
“三关不过,寸步难进。”七弦子眸光森然,“第一关:器不鸣,不得近门。”
众人面面相觑。
谁都没有真正的灵器。
魏无牙的断刀早已碎刃;火疤妇的焦尺烧得只剩半截;铁舌童怀中的残符连符文都模糊不清;就连石皮老吴背上那块锈甲,也早被风沙磨成了废铁。
灵光尽失,何谈共鸣?
七弦子冷笑:“凡人妄窥天工,不过徒增笑柄。”
顾微尘却已蹲下身,从怀中取出青蚨剑——那是一柄极薄的修复专用短刃,前世所用,如今竟也能引动一丝伪经脉之气。
她二话不说,割破指尖,鲜血滴落,在断刀裂痕处缓缓浸润,又依次抹过焦尺、碎甲、废符……
血迹蜿蜒,如同修复古卷时勾勒的金线。
她闭目,气息沉入丹田,调动那股由愿力催生的“修复之力”。
这力量不属于这个世界任何一门功法,它源自归墟三碑对“执念”的回应,更源于她灵魂深处对“完整”的执拗追求。
她将七件残器置于地脉波动最细微处,盘坐中央,双手结印,心神沉入每一道裂痕、每一丝锈蚀之中。
这不是炼器,也不是祭器。
这是“唤醒”。
她在脑海中重现它们曾被使用的画面:断刀劈开枷锁,焦尺丈量药炉,碎甲护住孩童,废符挡下毒镖……一件件旧物,曾承载过疼痛、守护与挣扎。
它们不是工具,是记忆的容器。
她的意识如针,细细缝补这些记忆的裂缝,以血为引,以气为线,以心为契,在每件器物核心留下一道极淡的“心印”。
非强赋灵性,而是问一句:你还记得自己为何而存在吗?
时间仿佛停滞。
风沙渐缓。
忽然,火疤妇掌心一颤,焚心火种跳动如心跳。
铁舌童猛地抬头,瞳孔收缩:“它们说……疼了很久。”
下一瞬——
七器齐震!
虽无声响,却在地面激起细微涟漪。
断刀刃口浮现一抹赤红微光,焦尺尺身泛起温润玉色,碎甲缝隙中渗出青铜古韵……七道微弱却真实的灵纹悄然浮现,彼此呼应,竟隐隐形成环状共鸣场。
石门前,六孔同时亮起。
唯有第七孔,依旧黑暗。
七弦子眼神骤变。
他盯着顾微尘,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女子。
她额角渗汗,面色苍白,显然耗损极大,可脊背挺直如松,眼中清明不减。
“你……用了‘心契’?”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可置信。
顾微尘不答,只缓缓抬头,望向那扇尚未开启的门。
风沙再度卷起,遮天蔽日。
七弦子缓缓抬起手,七指按上琴弦。
琴音未起,杀机已临。
他眸光冷冽,一字一句落下:
“第二关——心不契,不得共鸣。”七弦子七指齐压,琴弦崩鸣。
音波如刃,自古琴七弦迸发而出,在空中凝成七道弧形气浪,直扑七件残器。
那不是寻常的灵力震荡,而是专破“伪灵性”的匠门秘阵——《裂心曲》!
传说此曲一响,凡无正统传承、未经血脉祭炼之器,必碎魂断脉,化作尘泥。
魏无牙闷哼一声,断刀剧烈震颤,仿佛要脱手飞出;火疤妇踉跄后退,焦尺在掌中灼烫如烙铁;铁舌童跪倒在地,双耳渗血,却仍死死抱住那张模糊残符。
六孔灵纹开始龟裂,光芒明灭不定,眼看就要彻底熄灭。
而顾微尘不动。
她盘坐于地,脊背笔直如针,指尖轻触青蚨剑刃,再度割破掌心。
鲜血滴落沙地,并未四散,反而沿着先前由星轨延伸出的地脉细纹缓缓游走,像一条条苏醒的赤蛇。
她闭目内视,识海中浮现的不再是功法经脉,而是一幅幅修复图谱——那是她前世修复千年壁画时的记忆:剥落的金粉如何归位,断裂的线条怎样接续,褪色的颜料怎样还原其本真。
此刻,她将七器视作一组残损文物,将地脉波动当作时间留下的“老化痕迹”,而那“心印”,正是她以愿力与共情嵌入的“补笔”。
“不是赋予你们灵性。”她在心中低语,“是帮你们想起自己是谁。”
音波狂潮中,七器灵纹忽地一滞,随即竟逆流而上!
断刀残刃上的赤光骤然暴涨,映出当年劈开奴籍枷锁的一斩;焦尺玉色流转,浮现出丹炉前一双颤抖却坚定的手;碎甲青铜古韵嗡鸣,护住孩童的身影在虚空中一闪而过……
它们记得。
更令人惊骇的是,七道灵纹不再孤立,竟以顾微尘为中心,借地脉为引,连成一个闭环回路。
音波撞入其中,非但未能瓦解,反被循环导引,层层削弱,最终化作一声悠远和鸣,如同古寺晨钟,荡彻风窟。
七弦子指尖剧颤。
他一生守匠门正统,信血脉纯度高于一切,可眼前这一幕,竟让他毕生信念为之动摇。
那七器之间毫无灵根共鸣之象,却因某种更深的东西——记忆、执念、归属——结成了比宗门大阵更稳固的契联!
“不可能……‘心契’唯有先祖传说中才……”
话未尽,琴弦自断一缕。
雪白长须微微抖动,七弦子望着顾微尘苍白却平静的脸,忽然觉得这女子不像修士,倒像一名执笔千年的修复师,正用血与静默,一笔一划,改写着被遗忘的典籍。
他缓缓抬头,望向石门第七孔——空荡漆黑,仿佛吞噬光明的深渊。
“第三关。”他声音沙哑,却不减威严,“门不认,不得入。”
他指向那空钥之孔:“七钥齐聚,方启天工遗门。你聚残兵、唤旧魂,可终究缺了最后一环。无钥者,不配承道。”
众人屏息。
魏无牙握紧断刀,火疤妇低头看匣,铁舌童眼神微闪——他们都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顾微尘缓缓起身,动作有些迟缓,似耗损过甚。
但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符,表面刻着断裂的齿轮与交错的经纬线——灵匠令,归墟匠脉最后信物。
她将其置于七器中央,而后,竟以自身背脊为引,调动体内那丝由三碑共鸣催生的伪经脉之气,顺督脉冲上大椎,再逆贯尾闾,直通地脉九枢。
刹那间,星轨自她脊骨浮现,七点金光如北斗倒悬,顺着沙地蔓延而去,与七器灵纹交汇,于第七孔前虚空凝形——
一道虚钥,成。
无声无息,石门轰然裂开一线。
古老匠徽浮现在门缝之中:一只执锤之手,托起破碎山河。
七弦子凝视那徽纹,枯槁面容骤然抽动,老泪滚落如沙。
“非血统……乃心契……”他喃喃,“九百年了……你们终于等到了一个懂‘修’字的人。”
风沙骤停,天地寂静。
七道身影踏入门隙。
而在他们身后,门内无尽黑暗深处,一道锈迹斑斑的铁环,正缓缓转动,似有巨锁,将开。
脚下沙地微颤,仿佛承载着某种沉睡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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