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熄灭后的第三日,焦臭与泥土的腥气混杂在一起,依旧刺鼻。
顾微尘一袭灰布衣,身影在杜府密库的废墟中显得格外单薄。
她绕开了那些被烧得琉璃化的地面,每一步都踩得极有分寸,仿佛脚下不是断壁残垣,而是一件亟待修复的巨大瓷器。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扭曲的金属支架和炸裂的石台,最终,定格在一处实验台崩塌的基座之下。
那里的焦土有被人为翻动过的痕迹,但手法粗劣,显然只是为了搜刮残余的财物。
而真正的秘密,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她蹲下身,用一根铁钎小心翼翼地拨开浮土与碎石,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为古物清扫尘埃。
很快,一抹异样的乳白色在黑灰中显现。
那是一块只有半个巴掌大的残玉,质地温润,却被高温灼出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交错。
顾微尘的呼吸微微一滞,这纹路走向,看似杂乱无章,却与她怀中那枚灵匠令背面的山河图,有着同出一源的韵律。
她没有贸然拾取,而是从腰间的皮囊里取出一团黑乎乎的静心泥,均匀地包裹住自己的右手,隔绝了可能的灵力反噬,这才探手将那半块残玉从土里完整地取出。
指尖隔着泥层触碰到玉石的瞬间,异变陡生。
她腰间挂着的那盏特制泥灯,灯火猛地一暗,原本橘黄的火焰中心,竟蹿起一缕针尖大小的幽蓝,微微一颤。
这转瞬即逝的颤动,并非来自外界的风,而是一种内在的共鸣——与远在聋子窑洞深处,那日夜不熄的心火遥相呼应。
顾微尘心头一跳,立刻从另一个小瓶中倒出几滴黏稠的观微浆,小心地涂抹在残玉的表面。
观微浆是她用十几种灵植的汁液调配而成,专门用于显现器物上被岁月或外力掩盖的微观痕迹。
浆液渗入蛛网般的裂纹,那些暗淡的纹路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由内而外地亮了起来,最终在玉面上汇聚成七个歪歪扭扭的古篆。
“灵不足处,意可补。”
她一字一顿地念出声,呼吸几乎凝固。
这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功法秘籍,更不是提升修为的捷径。
这七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让她瞬间明白了其背后所蕴含的恐怖逻辑——它竟然是在对整个修真世界的天地规则,进行一种反向的解构与补充!
回到自己在墟市角落那间简陋的屋子,顾微尘立刻闭门不出。
她将那块残玉平放在桌案上,自己则盘膝于前,脑中飞速运转。
她取出了那本早已烂熟于心的《残器百修录》,翻到其中一篇名为“脉络归位术”的法门。
此术本是用于修复那些内部灵路断裂的法器,通过外部引导,让其破碎的能量通路重新“记忆”起完整的运行轨迹。
如今,她要将自己的身体,当成那件破损的法器。
她将残玉轻轻贴在自己的眉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
她没有灵力,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无法承载任何形式的灵气洪流。
但她有的是另一项无人能及的技艺——修复文物时练就的“结构还原法”。
她闭上眼,不去理会丹田的空虚,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脑海。
在那里,她凭借着对人体经脉图的深刻理解,开始一笔一画地勾勒出一条完整的引气路线,从百会到丹田,再沿任督二脉循环往复。
这是一种纯粹的、不依赖任何能量的意念模拟。
起初,枯寂的经脉毫无反应,她的意念如同空谷回音,得不到丝毫反馈。
但顾微尘没有放弃,她修复过比这复杂百倍的法阵图谱,也曾为了还原一尊碎成百片的古瓷,在脑中推演过上万次拼接的可能。
她的耐心与专注,早已磨炼得如磐石一般。
一日,两日……
第三日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缝照在她脸上时,奇变陡生。
她脑海中那副完美的引气路线图,仿佛已经勾勒了千遍万遍,形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印记。
就在这一刻,她那从未有过动静的任督二脉,竟产生了一丝极其轻微的、记忆性的舒张!
就好像一扇尘封了百年的厚重石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门缝里轻轻地、试探性地推开了一线。
虽然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气被引入体内,但这种来自经脉本身的“回应”,已是前所未有的突破。
顾微尘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她摊开左手,掌心那枚用来测试意念强度的废铜片,此刻竟微微发烫。
意念所至,物有回应。
当夜子时,屋内灯火如豆。
顾微尘正准备乘胜追击,尝试将这种意念的影响力进一步深化,屋外却倏然有黑影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夜风吹过窗纸。
未等她起身戒备,一道窈窕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地自屋檐一角落下,如同一片脱离了树枝的墨色叶子。
来人是墨九娘。
她手中那根常年盘在发髻上的黑玉簪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对着地面轻轻一点。
一道肉眼难辨的影纹瞬间扩散开来,如同一张无形的蛛网,将整间屋子的门窗彻底封死。
她的目光落在顾微尘身上,比窗外的夜色还要冷峻。
“你动了‘意补诀’,”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情绪,“那是灵匠门被九天神雷劈碎的最后一页传承。”
话音未落,她宽大的袖袍中飞出三缕比发丝更细的影子,在两人之间的空中交织、拉伸,迅速构成一幅流动的幻象。
幻象中,是百年前气势恢宏的灵匠门大殿,数十名顶尖匠师盘坐于殿堂中央,他们神情肃穆,心神合一,竟是想用意念去修补一条因大战而断裂的天地灵脉。
就在此时,天穹之上风云变色,一只巨大的雷眼豁然睁开,紫黑色的天谴之雷轰然落下,一击之下,大殿、匠师、连同那未竟的宏愿,尽数化为飞灰。
“此术试图弥补天地之缺,本身便是逆天而行,故招天谴。”墨九娘的声音如同冰凌。
顾微尘却未被那毁天灭地的一幕吓退,她站起身,直视着墨九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反问:“若天道本身便有缺憾,我辈修者,为何不可补之?”
说罢,她毅然转身,将桌上的残玉拿起,又取来观微浆和静心泥,将两者混合。
她竟以墙面为纸,指尖为笔,蘸着混合了观微浆的泥浆,在斑驳的墙壁上迅速刻画起来。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落笔处纹路蔓延,赫然是在复原那块残玉上缺失的另一半图案。
墨九娘的瞳孔骤然一缩。
当顾微尘画下最后一笔,一幅完整而玄奥的图纹呈现在墙上时,她的呼吸也随之停顿了半秒。
那纹路,正是灵匠门失传已久、唯有门主方能修习的禁忌之图——“心渡图”!
“你要试,便去落尘渊。”墨九娘的声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冰冷,“那里的地脉灵阵尽数破碎成尘,万年来无一人能使其复苏。若你能以你的‘意’,在那片死地激活一寸废阵,我便信你不是在逆天,而是在寻道。”
言罢,她身影一晃,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原地,唯有一枚黑玉簪“叮”的一声,坠落在顾微尘的桌案之上。
那既是信物,也是一道冰冷的试炼令。
片刻后,房门被轻轻敲响。
陈樵默默地走了进来,将一本清扫杂役的登记册递到她面前。
顾微尘翻开第一页,只见那张熟悉的墟市地脉图旁,多了一行用炭笔写下的小字:“落尘渊,三日程,无灵可引。”
顾微尘将那枚黑玉簪收起,又把那半块残玉用软布包好,贴身放在心口处。
她背起平日采药用的药篓,里面没有放任何丹药,而是几块黯淡无光的死灵石、一小袋谐频陶片的碎片,以及几块破碎的玄鳞甲。
这些都是修复高级法阵的辅材,在旁人眼中一文不值。
临行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小屋。
泥灯的灯焰映照在墙壁上那幅刚刚绘成的“心渡图”上,光影摇曳间,她忽然发现,图中某处纹路的走向,竟与她怀中那块残玉的缺口,能够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她的心底。
她伸出指尖,轻轻抚过墙上冰冷的图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不是我在寻找道路,是这条路,一直在等待着我去修复它。”
她推开门,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瞬间将她留在门内的最后一丝温暖吞噬。
前方,通往墟市禁地的小道已是一片茫茫,仿佛天地本身,都在拒绝被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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