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着碎雪,敲打着微尘铺脆弱的窗纸。
雷瘸子像一尊石雕,在老槐树的阴影下静立。
他那条伤残的腿深埋在积雪里,仿佛与大地长在了一起,感受不到丝毫寒冷。
他的目光,沉重而执拗,始终没有离开那扇薄薄的木门。
门内,顾微尘同样未眠。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门外那道如山岳般沉凝的气息。
她知道,玄鳞甲虽已归还,但此甲历经百年战场煞气洗礼,早已通灵。
它与雷瘸子气血相连,骤然分离,对这位风烛残年的老兵而言,不啻于剜心之痛。
这种守护,既是老兵对神物的敬畏,也是神物对主人的无声眷恋。
沉默片刻,顾微尘从那堆甲片中,拣选出一枚最靠近心口的边角料。
她取来平日里用来静心凝神的特制泥土,逼出一滴殷红的指尖血,滴入其中。
血液与静心泥甫一接触,便发出“滋”的一声轻响,一缕微弱的白雾升腾而起。
她神情专注,以指为笔,蘸着这血泥,在那片巴掌大的甲片上迅速勾勒。
笔画繁复玄奥,却一气呵成,一个微缩的“守中纹”悄然成型。
这符纹并非为了攻伐,只为收束与安抚。
她推开门,寒风瞬间灌入,吹得灯火摇曳。
雷瘸子僵硬地转过头,浑浊的眼中映出她清瘦的身影。
“老丈,”顾微尘将那片尚有余温的甲片递了过去,“贴身放好,护心用。”
雷瘸子粗糙的手掌颤抖着接过,甲片上那道血色符纹仿佛活了过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顺着掌心渗入他枯槁的经脉。
他能感觉到,与屋内玄鳞甲本体那种强烈的呼唤感,被这枚小小的甲片温柔地隔断、抚平。
他张了张嘴,嘶哑的喉咙里却发不出半个音节,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后转身,一步一瘸地消失在风雪深处。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顾微尘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风雪。
她盘膝而坐,将剩余的玄鳞甲片按照某种奇异的顺序,一一贴在自己腰腹之间。
那七个位置,正是她带脉之上阻塞最严重的七处断点。
甲片上冰冷的触感传来,她却感觉自己仿佛穿上了一件无形的战甲。
她闭上双眼,心神沉入体内。
灵识化作一根无形的毫针,体内那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气,则被她勉力抽成一缕纤细的丝线。
她要做的,是一件任何修士听来都匪夷所思的事情——用这根“针”和这缕“线”,将自己寸寸断裂的经络,重新“缝合”。
第一针下去,剧痛如潮水般席卷了她的神识。
那不是皮肉之苦,而是源自道基最深处的撕裂与灼烧,仿佛有人正用一把钝刀,在她灵魂的脉络上反复切割。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牙关死死咬住,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
可她没有停下,反而更加专注地操控着那根灵识之针,沿着经络的裂痕,缓缓穿引。
痛楚的尽头,是新生。
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一丝丝微弱的灵气被重新接引、归流的奇异感觉。
虽然微小,却如久旱的河床终于迎来第一滴甘霖,带来了无尽的希望。
就在她与剧痛苦苦对抗之际,微尘铺那本就昏暗的灯火,毫无征兆地轻轻晃动了一下。
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铺前,无声无息,连门外积雪都未曾留下半个脚印。
角落里,一直像木雕般打盹的盲眼老秤头,竟破天荒地动了动,默默地向旁边挪开一步,让出了通往内堂的道路。
来人正是墨九娘。
她一身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脸上依旧罩着那层看不透的薄纱。
她没有看老秤头,径直走到顾微尘那张修补器物的旧案台前,纤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枚通体乌黑的玉簪。
她一言不发,只将那枚黑玉簪轻轻插入案上那盏作为唯一光源的泥灯底座。
簪头龙飞凤舞地刻着一个古篆——“匠”。
这个字,无论是笔锋还是神韵,都与顾微尘那枚灵匠令背面山河图角落的“匠门”印记,同出一源。
做完这一切,她才将目光投向盘膝在地、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的顾微尘。
她的视线仿佛能穿透血肉,直视其体内正在发生的一切。
良久,她才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了一句:“你在用器修人。”
话音未落,不等顾微尘从那极致的痛苦中分神回应,墨九娘已然转身,身影再次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门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剧痛稍歇,顾微尘强撑着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了那盏泥灯上多出的黑玉簪。
她挣扎着挪过去,将玉簪拔出。
簪身入手微温,仿佛蕴藏着某种生命力。
她仔细端详,发现在簪身内部,竟以一种匪夷所sin的技术,藏着一道比发丝还细的铭文。
灵识探入,一行古字在她脑海中浮现:“金缮非补物,乃续命之术。”
顾微尘心头巨震,仿佛一道惊雷在神魂中炸开。
金缮,是她修复瓷器时最擅长的技艺之一,以金粉调和漆料,修补残缺,非但不掩饰裂痕,反而将其化为一种独特的美感。
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一门凡人工艺,却从未想过,在这句话里,它被提升到了“续命之术”的高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前人早已悟出了这条道路,以修复器物之法,来修复自身道基与经脉!
这才是“匠”之道的真意之一!
只是不知为何,这条惊世骇俗的道路,竟被岁月彻底掩埋,沦为了无人知晓的秘密。
墨九娘的那句话——“你在用器修人”,和这枚玉簪,为她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她不再迟疑,以这枚黑玉簪为引,灵感如泉涌。
她取来纸笔,将自身经络与那套玄鳞甲上繁复的灵纹走向,一一对应,绘制出了一幅全新的“经络金缮图”。
在这幅图上,她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带脉,正如一条束缚周身的腰带,一旦断裂,则任督二脉、奇经八脉皆上下不通,灵气无法形成完整的周天循环。
她的凡尘根之所以难以引灵,并非体内无灵,而是最关键的“通道”被彻底闭塞了!
想通此节,她彻底放弃了强行引灵冲关的念头。
那无异于用洪水去冲击一座本就布满裂痕的堤坝,只会导致彻底的崩溃。
接下来的六天,她每日只做一件事。
以玄鳞甲片温养带脉七处断点,同时用静心泥混合草药,捏塑出一个与自己体内经脉一模一样的模型。
她用不同颜色的草汁模拟灵气,注入模型之中,反复推演“缝合”断点的最佳路径、顺序和力道。
每一次推演,都让她对自身经脉的理解更深一层。
第七日,月上中天。
顾微尘面色肃然,她划破手腕,以自身精血为引,施展出在这七日推演中悟出的最后法门——血引归脉术。
精血化作一道蕴含着她生命本源的红色细线,在灵识的牵引下,精准地注入那第一个断点。
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剧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麻、胀、痛交织的极致体验。
仿佛枯死的树根,正在被强行注入生机。
她以血为“胶”,以灵识为“笔”,将那七处断点,按照推演了千百遍的顺序,逐一“黏合”。
当最后一处断点被精血弥合的瞬间,她仿佛听到了体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流,终于冲破了最后的阻碍,在她腰腹之间形成了一个完整无缺的循环!
带脉,通了!
刹那间,道基微鸣,沉寂的灵气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她体内流转的速度陡然增加了三成!
她猛地睁开双眼,精光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被她握在手中、一直用来辅助感应灵气频率的扫帚柄中,那最后一片谐频陶片,完成了它的使命,悄无声息地化为齑粉。
她立刻取出那枚灵匠令,翻至背面。
只见那幅山河图上,原先标注着“血脉启钥处”的地方,此刻正红光大盛!
而图中那扇虚幻的祭器之门,门上的裂缝已然扩大了近半,一只“无形之手”的轮廓,彻底与她脑海中的星络图完美接合。
更让她心神摇曳的是,在那山河图上,竟凭空浮现出一条新的路径,蜿蜒曲折,指向寒山村后山一处从未被标记过的深谷。
路径的尽头,用血色小字标注着三个字——匠冢·归藏。
顾微尘缓缓站起身,推门而出。
她立于铺前,抬头仰望着漫天风雪,感受着体内那股虽然依旧微弱、却生生不息的灵气流转,轻声自语:“你们说凡尘根不能修道……可曾见过,用破碗盛月光的人?”
说罢,她将那枚黑玉簪利落地插入发髻,不再回头,转身一步步走入茫茫的风雪之中,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而在她身后,那间破旧的微尘铺内,被她留下的那盏泥灯,在黑玉簪离去之后,光芒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毫无征兆地暴涨。
那昏黄的灯火,竟化作一道凝实的橙黄光焰,如巨柱般冲破屋顶,撕裂夜幕,直冲云霄。
光柱无声,却仿佛带着某种古老而霸道的宣告。
寒山村废器库那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深处,某件早已被遗忘、布满铜锈的古物,在光柱冲天而起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嗡鸣了一下,一缕几乎无法察觉的炽热气息,自其核心深处,悄然苏醒。
一道沉寂了百年的规矩,仿佛正被这冲天的光焰,重新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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