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从赤霄家出来时，锈巷的日头已爬到半空。
星瑶走在中间，灼热的日头让她额间冒着微汗，但心里像压着块浸了水的麻布，沉甸甸的。
而玉灵却已把方才的插曲抛在脑后，一手攥着墨衍送的木鸟，一手捏着会叫的泥哨，时不时吹一声，哨音在狭窄的巷道里撞出回音，惊得墙根下晒太阳的老猫弓起了背。
颜宴走在最外侧，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石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正跟星瑶说着赤霄小时候如何在巷口跟野狗抢食，忽听“哎哟”一声，玉灵已被个瘦小的身影撞得踉跄后退，手里的木鸟“啪”地掉在地上。
“我的东西！”玉灵低头一看，捏在手里的泥哨不见了，再抬头时，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孩正攥着她的泥哨，猫着腰往巷尾钻。
那孩子头发像团乱草，脸上沾着黑灰，破洞的裤脚露出细瘦的脚踝。
“喂！你敢拿我的东西！”玉灵哪里受过这等气，脚尖一点地面，稳稳拦在小孩面前。
她本就生得娇俏，此刻柳眉倒竖，倒有几分唬人的模样。
小孩见去路被堵，脸一白，转身就往另一条岔巷跑。
可他刚跑出两步，后领突然被人拎住，动弹不得。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从小孩怀里掏出泥哨，轻轻拍掉上面的灰，递还给玉灵。
“多谢……”玉灵接过泥哨，抬头刚要道谢，却见眼前的男子一身灰扑扑的劲装，袖口磨得发毛，原本该束得整齐的发带松了半截，垂在肩头。
他脸上沾着点尘土，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很亮，透着股锐利。
“辰廉？”颜宴看清来人，挑了挑眉。
男子闻声抬头，见是颜宴，立刻松开拎着小孩的手，抱拳行礼：“颜统领。”
颜宴的目光落在他另一只手上——那里提着个油纸包，包角渗着点褐色的药汁，显然是刚抓的药。
“你怎么在这？”她指了指药包，“谁病了？”
辰廉低声道：“家父……。”
“我随你去看看。”颜宴说得干脆，抬脚就要跟他走。
辰廉却愣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局促：“这……”
“怎么？信不过我的医术？”颜宴挑眉，故意板起脸。
“论起治伤救命，在曲水“灵蝶圣手”的名号也是叫得响的。平时求我看病的人能从巷头排到巷尾，我还未必肯应呢。”
辰廉连忙摇头，额角竟渗出点细汗：“末学绝不敢质疑颜统领医术，只是……只是在下怕付不起诊费。”
他攥着药包的手指紧了紧，那油纸包里的药，已是他这个月俸禄的大半。
“你是赤焰的人，对吧？”颜宴忽然笑了，“看在赤焰的面子上，这次不收你钱。废话少说，带路。”
辰廉还想说什么，却被颜宴一眼瞪回去，只好咬了咬牙，在前头引路。
穿过两条更窄的巷子，路越来越难走。两侧的房子更破了，有的墙塌了半边，用破木板挡着；有的屋顶漏了，铺着层枯草，风一吹就簌簌响。
“到了！”
辰廉在一间塌了半面墙的土房前停下。那房子连门都没有，只用块破麻布挂着，风一吹就晃晃悠悠。
刚站定，屋里就窜出十几个小孩，大的不过十岁，小的看起来才四五岁，个个都穿着打补丁的旧衣裳，瘦得能看见骨头。
见了辰廉，他们眼睛一亮，像群小麻雀似的围上来，扯着他的衣角叫：“廉哥哥！廉哥哥！”
辰廉脸上紧绷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他把手里的油纸包往怀里塞了塞，另一只手从腰间摸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几个硬邦邦的麦饼。
“慢点，都有。”他把麦饼分给孩子们。
玉灵一眼就瞧见，那个偷她泥哨的小孩也在其中，正踮着脚伸着手。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几步冲过去，揪住那小孩的胳膊：“好啊！你还敢在这！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会偷东西了？”
小孩被她一揪，吓得脸都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求饶：“漂亮姐姐，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我就是想看看那个哨子……”
“玉灵姑娘。”辰廉连忙走过来，把小孩护在身后，对着玉灵躬身道：“是我没教好他们，姑娘莫怪。我回头一定好好说他。”
颜宴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叹了口气：“这些孩子……都是你的弟弟妹妹？”
辰廉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苦涩：“是。我们都是孤儿，全靠院长父亲一手带大。以前司民署每年还会拨些银钱和粮食，可前几年孤儿越来越多，司民署说养不起，要把慈幼院解散。”
他顿了顿，望着那些啃着麦饼的孩子，“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要饿死街头了，还好赤焰领队破格把我提拔进护卫队，有了俸禄，才能让大家勉强糊口。”
“你一个人……要养这么多？”颜宴看着那四五个瘦得像豆芽菜的孩子，又看了看辰廉磨破的袖口，无奈地摇了摇头，赤焰手下的人，竟过得这般窘迫。
星瑶站在一旁，早已惊得说不出话。她望着那间连门都没有的土房，望着孩子们手里硬得能硌掉牙的麦饼，再想起辰廉，那可是赤焰的属下，赤焰在幽冥的地位何等尊崇，他的手下竟要靠微薄的俸禄养活一群孤儿，住这样的破屋？
她忽然明白，颜宴说的“幽冥不易”，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院长父亲在里面……”辰廉掀开破麻布，引着众人进屋。屋里比赤霄家还要昏暗，借着从破墙洞透进来的光，才能看清角落里铺着的稻草堆上，躺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头。他盖着件打了无数补丁的旧棉絮，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颜宴快步走过去，伸手搭上老头的手腕，指尖刚触到皮肤，眉头就皱了起来。她又翻看老头的眼皮，检查他的舌苔，最后拿起辰廉放在一旁的药包，打开闻了闻，脸色沉了下来：“你这药不对症。他这是积劳成疾，加上风寒入体，得用温阳散寒的方子，你这包里多是苦寒药，吃了只会更糟。”
辰廉的脸瞬间白了：“我……我听药铺掌柜说这药能治……”
“那老东西就知道骗钱。”颜宴没好气地把药包推到一边，从怀里摸出随身携带的纸笔。
“我重新给你开个方子，照着抓，每日煎两次，三日后必有起色。”她一边写，一边对辰廉道，“这几日让孩子们别吵着他，最好能找点干净的稻草，把铺盖晒一晒。”
玉灵看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小孩，又看了看那碗空了的粗瓷碗，心里的火气早没了，只剩下酸酸的同情。她把墨衍送的木鸟塞到那个偷东西的小孩手里，小声道：“这个……送你吧。别再偷东西了。”
小孩愣了愣，捧着木鸟，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颜宴写完方子，递给辰廉，又从怀里摸出个钱袋，塞到他手里：“拿着，抓药的钱。”
辰廉攥着钱袋，手指抖得厉害，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两个字：“多谢……”
颜宴摆了摆手，转身往外走：“行了，我们先回去，三日后我再来看。”
三人走出那间破屋时，孩子们还在围着辰廉，叽叽喳喳地问着什么。玉灵回头望了一眼，轻轻拽了拽星瑶的衣角：“星瑶姐姐，他们好可怜。”
星瑶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锈巷深处那片矮房，心里那块沉重的麻布，仿佛又浸了些水，沉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颜宴走在最前面，脚步有些快，背影里透着说不出的无奈，她能治好院长的病，却治不好这锈巷里的穷，更填不满这世间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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