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莲一听自家老头子这话风，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坏了。
这哪是兴师问罪的架势，这分明是想听林卫东继续“狡辩”。
她赶紧扯了扯林解放的袖子，急得直跺脚，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老林，你糊涂了？你还让他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怎么能听得下去！你快管管他啊！”
林解放眉头一皱，把胳膊从陈淑莲手里抽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先让孩子把话说完！天塌不下来！”
他瞪了陈淑莲一眼，目光又狠狠扎向林卫东，那是在检验一块铁，辨它是好钢还是废渣，扛不扛得住革命的淬炼。
“说。”
林卫东心里有底了。
他爹这个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最是看重实际。只要把里头的利害关系掰扯清楚了，这事就有门。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到林解放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父亲完全笼罩。
“爹，娘担心的事，无非就是名声和成分。”
“可名声这东西，是靠人挣出来的，不是靠嘴说出来的。”
“咱家现在穷得叮当响，弟弟妹妹面黄肌瘦，您这腿一下雨就疼得睡不着觉。”
“这种时候，脸面值几个钱？能当饭吃吗？”
林解放抽烟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烟灰颤了颤，落在了他满是补丁的裤子上。
这话，就是一把钝刀子，正正地戳在他心窝子上。
是啊，男人活一辈子，图个啥？不就是让家里人挺直腰杆，吃饱穿暖吗？他现在，做不到。
林卫东继续说道：
“我要是娶个像刘红英那样的，她爹是干部，成分好，名声是好听。”
“可她能看上咱家这四面漏风的泥坯房吗？她嫁过来，是跟咱同甘共苦，还是一天到晚埋怨咱家穷，闹得鸡犬不宁？”
“可苏棉不一样。”
“爹，你想想，她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住牛棚，吃不饱饭，出门被人戳脊梁骨。”
“咱家现在这光景，对她来说，就是天堂了。”
“我把她娶过来，给她一口饱饭吃，给她一件新衣裳穿，她会记咱一辈子的好。”
“她不会嫌咱穷，只会想着怎么让日子越过越好。”
“她会真心实意地孝顺您和娘，会疼弟弟妹妹。”
“这样的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
【老头子最吃这一套，讲究个实在，讲究个知恩图报。】
【跟他说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他听不懂，但你说娶个媳妇能当半个劳动力，还能任劳任怨，他立马就精神了。】
林卫东心里跟明镜似的，嘴上说得却愈发恳切。
“再说说我这事。”
他压低了声音，这是他计划里最核心的部分。
“爹，我也不瞒您。”
“我这阵子赶海弄来的东西，是偷偷拿去镇上换了钱和票。”
林解放捏着旱烟袋的手猛地一紧，指头节捏得泛白，眼角跳了两跳。
陈淑莲更是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捂住了嘴，眼里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
“这事，叫投机倒把。”
“张军那伙人正盯着我，想抓我的现行。”
“我一个人，确实危险。”
“可我要是娶了媳妇呢？”
林卫东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透出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让林解放看得心头一震。
“我娶了苏棉，全村人都知道她家困难，知道她身子弱。”
“我作为她男人，给她弄点好吃的补补身子，过分吗？”
“我今天抓条鱼，明天捡只螃蟹，都说是给我媳妇吃的。”
“我把东西拿去换了钱，就说是给我媳妇买布做新衣裳，是攒钱盖新房。”
“这一切，就都有了名目！”
“我这是疼媳妇，是顾家，天经地义！张军他们再想找茬，就不是抓我投机倒把，是干涉我们夫妻俩过日子！他敢吗？他爹张大柱都不敢！”
“爹，您想，有了这层疼媳妇的由头，我挣钱的路子就宽了，也安全了。”
“家里的日子才能真正好起来。”
“您的腿，才有钱好好治。”
“弟弟妹妹，才能安安稳稳地把书念下去。”
“我娶苏棉，表面上看，是咱家吃亏了，名声不好听。”
“可里子里，是救了她一家，也给咱家找了一条能光明正大富起来的路！这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一番话说完，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林解放一口一口地用力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烟锅里的火星，随着他沉重的呼吸，忽明忽暗。
陈淑莲已经彻底听傻了，她张着嘴，看看儿子，又看看老头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从来没想过，娶个媳妇这里面，竟然还有这么多道道。
过了许久，林解放才把那袋烟抽到了头，滚烫的烟杆被他握在手里，他却浑然不觉。
他把烟杆在鞋底上“梆、梆、梆”地，一下一下，重重地磕着。
每磕一下，他的脑海里就闪过一个画面。
是刘家人悔婚时那轻蔑的眼神，是自家老婆子背地里抹的眼泪，是儿子被全村人指指点点时的背影，最后，定格在儿子刚刚说的——“你给她一口饭吃，她能记你一辈子好”。
人心换人心。
他这辈子，跟人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最明白这个理。
“梆！”最后一声磕完，烟灰散尽。
他抬起眼，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决断。
“卫东说的，是这个理。”
“啊？”
陈淑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林，你……你也跟着他一起疯？”
林解放把烟杆往腰带上一别，站直了身子，那条伤腿似乎都没那么瘸了。
他看着自家老婆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咱家穷，不怕。人穷志不短。”
“怕就怕娶个心不向着咱的媳妇进门！你给她金山银山，她都嫌少。”
“你掏心掏肺对她，她还觉得你家门槛低。”
“那刘家的姑娘，看咱这屋子跟看猪圈一样，那种人，白给咱家当媳妇，咱都伺候不起！”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异常坚定。
“卫东说得对，咱过日子，过的是里子，不是那虚头巴脑的面子！”
“娶个知道感恩，知道冷热，肯踏踏实实跟你扒拉一个饭碗的，比啥都强！”
“就这么定了！”
林解放一锤定音，根本不给陈淑莲反驳的机会。
陈淑莲看着眼前这两个已经结成统一战线的男人，一个高大挺拔，一个坚如磐石，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一软，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急得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可是……可是名声啊！以后村里人戳脊梁骨，可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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