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在颐宁院底层仆役中那点“小能人”的名声，像墙角悄悄蔓延的青苔，不起眼，却顽强地生长着。
她依旧每日送菜，依旧低眉顺眼，但偶尔，会有相熟的小丫鬟偷偷塞给她一块舍不得吃的糖糕，或是一个磨得光滑的桃核，以示对她那止痒草汁的感谢。这点滴的暖意，让她觉得这深宅似乎也不全是冰冷。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夜，秋禾因白日里多跑了趟腿，累得浑身酸软，睡得比平日沉些。夜半时分，她却被一阵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惊醒。
那哭声极轻，仿佛被人死死捂住嘴巴，却又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溢出来，带着绝望的颤音，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听得人心里发毛。
秋禾瞬间清醒，屏息倾听。哭声来自通铺最里面的角落，是……小丫头双喜的铺位。双喜才十一岁，是厨房院里年纪最小的，平时怯生生的，干活却从不偷懒。
秋禾心下诧异。双喜性子懦弱，从不敢惹事，今日也没见她挨骂，怎会哭得如此伤心？
她正犹豫着是否要悄悄过去问问，却听到隔壁铺位一个婆子似乎也被吵醒了，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压低声音呵斥道：“号什么丧！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再哭仔细嬷嬷明天扒你的皮！”
那啜泣声猛地一停，变成了更加令人窒息的、强忍着的哽咽，听得秋禾胸口发闷。
双喜似乎吓坏了，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通铺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但秋禾知道，很多人都醒了，只是没人愿意多事。在这地方，自扫门前雪是活下去的第一要则。
她听着双喜那边细微的、因极力克制而发出的抽气声，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儿小石头，辗转着难以入睡。最终，她还是轻手轻脚地爬起身，摸黑倒了一碗凉水，蹑手蹑脚地走到双喜铺位前，轻轻碰了碰她。
双喜吓得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小猫般蜷缩起来。
“是我，秋禾。”秋禾极低声道，“喝口水，顺顺气。”
双喜在黑暗中愣了片刻，才颤抖着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的水似乎稍稍安抚了她的情绪。
“怎么了？”秋禾蹲在她铺边，用气声问道。
双喜放下碗，沉默了一会儿，才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道：“秋禾姐姐……我、我可能待不下去了……”
“怎么回事？”
“我……我前日不小心打碎了库房送来的一个旧碗……当时没人看见，我就、我就偷偷扫起来扔了……”双喜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可是……可是今天钱管事突然来查旧物册子，说、说少了一个前朝的青瓷小碗……虽然不值钱，但、但册上有记录……赵嬷嬷下午盘问了我们所有人……”
秋禾的心沉了下去。前朝的碗？哪怕再不值钱，沾上“前朝”和“册上有记录”这两点，就是天大的事！这绝不是双喜这样一个胆小的小丫头能承担得起的。
“你当时扔碎片的时候，有人看见吗？”
“我……我不知道……我趁没人的时候扔到后院最偏僻的垃圾堆里了……可是、可是万一有人看见了呢？万一查出来呢？”双喜的声音又开始发抖，“赵嬷嬷说，查不出来，就、就我们当时经手的那几个人一起挨罚……打板子……撵出去……”
秋禾沉默了。她知道，赵嬷嬷做得出来。为了撇清自己的责任，牺牲几个小丫头根本不算什么。
“别怕，”她只能苍白地安慰，“碎片都扔了，死无对证，他们未必查得出来。快睡吧，明天还要干活。”
她帮双喜掖了掖被角，回到自己铺位，心情却异常沉重。她帮不了双喜，在这件事上，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引火烧身。她只能祈祷那堆碎片早已被运出府去，或者永远埋藏在垃圾深处。
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心里。第二天，她仔细观察，发现厨房院的气氛果然又紧张起来，赵嬷嬷的脸色比锅底还黑，时不时用怀疑的目光扫视着几个小丫鬟。双喜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干活时手都在抖。
秋禾暗自叹息，却无能为力。
然而，命运有时就是这般诡谲难测。
就在当天下午，赵嬷嬷又被叫去了管事处。回来时，她的脸色极其古怪，混合着惊讶、不解，甚至还有一丝……忌惮？
她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正低头洗菜的秋禾身上，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其不自然的、甚至带着点僵硬的客气语调说道：
“秋禾，你……收拾一下你的东西。上面发了话，调你去……颐宁院的小厨房帮忙。”
“什么？”秋禾猛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仅是她，整个厨房院的人都惊呆了，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颐宁院的小厨房？！那是专门伺候老夫人的地方！活计轻省，油水足，地位更是比外院厨房高出一大截！是多少丫鬟挤破头都想去的肥缺！怎么会突然落到秋禾这个才进府没多久、毫无根基的粗使丫头头上？
赵嬷嬷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但她还是努力维持着平静，继续道：“是……是张嬷嬷亲自点名要的你。说你……做事稳妥，手脚干净。即刻就去报到。”
张嬷嬷？点名要她？
秋禾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让她一阵眩晕。这突如其来的“高升”，简直像天上掉馅饼，砸得她措手不及！
她立刻意识到，这绝非仅仅因为她会找野菜会弄草汁！张嬷嬷再喜欢她，也绝无可能轻易将她调去小厨房那样紧要的地方！这背后，是发生了什么？
是老夫人发了话？还是……还是别的什么事？能是什么事？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中翻滚，她只是没有想过自己运气会这么好。
但她没有时间细想。在众人混杂着震惊、嫉妒、探究的目光中，她只能压下所有情绪，恭顺地低下头：“是，奴婢遵命。”
她的东西少得可怜，只有几件破旧衣物和那枚藏得严实的小银角子。很快她就收拾好了。
赵嬷嬷看着她简单的包袱，眼神复杂，最后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去了那边……机灵点，别给咱们厨房院丢人。”
秋禾应了声，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待了数月、充满了油烟、骂声和恐惧，却也让她艰难存活下来的地方，然后抱着她的小包袱，在那一道道灼人的目光注视下，走出了厨房院的院门。
脚步踩在通往内院的青石板上，她感觉像踩在云端，有些不真实的飘忽。
前途是吉是凶？这突如其来的“高升”，究竟是机遇，还是另一个更精致的陷阱？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虽然她还是在这大宅之内，但从这一刻起，她踏入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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