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三日,村西的竹篾坊哑了。
不是编筐打篓的脆响消匿,而是一种被抽走精魄的、空洞的死寂。青石板地上堆着半干的竹篾,泛着冷白的光,却再没听见“咔嚓”一声破篾的脆响。空气里,少了新剖竹子时那股清冽的竹香,也没了老篾匠手底揉搓竹篾的草木暖味,只剩下一股工业胶黏合剂刺鼻的甜腻,像块化不开的塑料糊在人喉头。
“林哥!”一个扎着马尾、腰间系着青布围裙的姑娘从后院跑出来,手里攥着个缺了口的竹编蝈蝈笼,眼眶泛红,“‘智造工坊’的人来了!说要租下竹篾坊改做‘自动化竹编生产线’!他们拿注塑模具压的仿竹篮当样品,说我们这‘手编慢活’,一天出不了二十个,不如机器压的‘又光又快’!”
韩林心头一揪。他认得这姑娘,名叫阿竹,是村里最后一代竹编传人的孙女。这孩子手巧,跟着爷爷编了十年竹器,指尖总沾着竹屑,连说话都带着股竹篾的清苦味。韩林的目光落在那只蝈蝈笼上,笼身编着歪歪扭扭的“福”字,分明是阿竹七岁时,爷爷握着她的手编的。这竹篾坊的气息,是他关于童年的清凉记忆:爷爷总说“编竹要像养竹,急不得。竹篾要阴干三年,编筐要顺着纹路,器物才经用,越用越亮堂。”
“是篾魂倦了。”一道沙哑却温厚的声音,仿佛从堆着的竹篾堆里渗出来。韩林循声望去,只见竹篾坊后墙那丛老慈竹下,地上的碎竹屑竟聚成小团,团中心浮着缕淡青色的雾气,雾气里隐约能看见个穿粗布短打的老人轮廓,裤脚沾着竹屑。他未开口,却让韩林想起爷爷编竹时哼的小调:“慈竹青,篾丝韧,一挑一压编乾坤……”那声音带着岁月的温厚,“我守着这片篾脉千年,只在‘安史之乱’竹匠逃荒、‘文革’破四旧砸作坊时见过此状。那时,老匠人的手艺跟着人散了,许多绝技连个谱子都没留下。后来,是一位隐世的竹编状元,在此地收徒传艺,立下规矩,‘编竹先编心,编筐即编德’。这竹篾坊的竹香,才续上了。”
韩林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着竹青与泥土的气息让他眼眶发酸。他记得小时候,爷爷总给他编竹蜻蜓,编完要在火上烤半分钟定型,说“火气去一去,竹性更稳当”。那时的竹蜻蜓,飞不高也飞不远,却比商店里的塑料玩具金贵百倍。而现在,这些带着体温的老手艺,正被货架上千篇一律的“工业竹编”替代。
“是产业升级,韩先生,是效率革命。”一个穿着工装、手腕上戴着智能手环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扛着激光切割机和编程平板的技术员——还是那个胖子,他的商业版图,如今连竹篾的纹路都要算进成本,“您该看看数据。我们调研过,传统竹编手艺人日均产值不足两百元,机器生产线日均能出五千件,误差不超过半毫米。成本降七成,利润翻五倍。这不是更好?”
阿竹急得攥紧了竹篾:“那不一样!机器压的,没气儿!爷爷编的筐,每个篾片都顺着竹纤维走,提重物不变形,放十年都不霉!机器懂什么叫‘竹性’,什么叫‘手温’吗?”
“手温能当KpI?”男人展开设计图,展示着印着卡通图案的注塑竹篮,“小丫头,情怀不能抵房租。你守着这堆破竹篾,能让村子评上‘非遗竹编村’吗?能让游客掏钱买手工筐吗?”
韩林上前一步,稳稳挡在竹篾堆前。昨夜,他在帮阿竹整理爷爷遗物时,从竹篾坊顶楼的竹编储物箱里,翻出个裹着蓝布的竹编小盒。盒身编着“心篾”二字,打开却是半本虫蛀的《竹编要诀》,和一卷用竹篾绑着的、泛黄的竹丝。最底下压着爷爷的手书:“吾之愿,非编万件器,而在传一份心。一挑一压,可寄岁月;一编一织,能暖寒秋。”
“是篾魂醒了。”慈竹下的雾气突然翻涌,带着一丝欣慰,“它在等一件能说话的竹器。”
话音未落,韩林手中的《竹编要诀》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某一页。上面画着种古老的“花篾”技法——将竹篾染成不同颜色,编织出吉祥纹样。图旁批注:“心随手动,色随情变。最素的白篾,藏最浓的情;最艳的彩篾,寄最真的意。”
韩林豁然开朗。他冲上顶楼,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竹榻上还堆着爷爷没编完的竹摇篮,墙上挂着爷爷年轻时的照片:穿粗布围裙,戴竹编斗笠,手里举着刚编好的竹鱼篓。他从炕席下摸出个竹编工具包,里面是爷爷的破篾刀、量篾尺,还有一卷用竹丝缠着的“花篾”图谱,最底下压着爷爷的口头禅:“编竹要像疼人。选竹要看山向,破篾要等阴干,编器要顺着心意。你急,篾丝就断;你静,篾丝就活。”
“是爷爷的魂,在教我们!”阿竹的爷爷的远房表弟从镇上来,这位在县城开手作店的老人,看着眼前的景象,老泪纵横,“老哥哥走前说,要是哪天竹篾坊要变味,等个姓韩的年轻人来……这是他藏在竹篾尺里的‘花篾’口诀,说只有真正懂竹的人,才能解开这‘色篾’的奥妙。”
韩林接过图谱,手微微发抖。他守护的,是一门门与自然共生的编织技艺,是刻在中国人生活里的“竹文化”:是“未出土时先有节”的气节,是“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坚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哲思。它曾被工业化的浪潮冲刷,被塑料制品的廉价替代,但只要有一颗敬畏自然的心,一双愿意等待的手,它终将苏醒,用最鲜活的竹篾,温暖每个归人的岁月。
谷雨当日。
晨露未干。新立的“慈竹工坊”木牌下,韩林系上了爷爷的粗布围裙。慈竹下的雾气静静盘旋,像朵守护的云。
“篾魂归位,竹韵人间…”韩林将《竹编要诀》摊开,照着爷爷的笔记,开始编那只给村里老人的竹摇篮。阿竹在一旁调竹篾,指尖沾着竹屑,在摇篮边沿点出小小的竹节纹。
“吱呀——”
当最后一根竹篾嵌入框架,阳光穿过慈竹叶的间隙,在摇篮上投下斑驳光影。原本素白的竹器,竟泛起深浅不一的青黄,像把春天的新竹、夏日的浓荫、秋夜的月光,都揉进了篾丝里。更奇的是,篾片间渐渐浮现出淡金色的纹路,是爷爷当年教阿竹编的“福”字,正随着篾丝舒展。
“是‘心篾’显了!”阿竹惊呼出声,眼泪夺眶而出。这是爷爷说的“篾魂”,只有用真心编的器物,才会有自己的纹路。
韩林瞬间懂了。他闭上眼睛,感受爷爷的教诲在耳边响起:“编竹要像养娃。选竹要看山岗的风向,破篾要等梅雨季的阴干,编器要顺着用的人心意。你急,器物就生硬;你静,器物就有魂。”
他走到竹篾堆前,按照《竹编要诀》所载,先取来后山三年生的慈竹,用石臼捣去竹青,和着山泉水阴干。又换了破篾刀,将竹丝按心意分染成青、黄、赤三色。他的双手因专注微微发抖,但每一下分染都格外用心。竹丝在染缸里沉浮,像颗沉潜的心,慢慢吸收着自然的颜色。
当最后一缕竹丝染毕,韩林坐在竹编凳上,开始编织那只“心篾”摇篮。他的手腕沉稳而有力,篾丝在指间穿梭,时而如溪水流淌,时而如山峦起伏。他编的不是什么复杂器物,而是一个能摇、能抱、能装下童年记忆的竹摇篮。
“成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韩林编完最后一扣,将那只摇篮送到那位一直质疑的男人面前。男人犹豫了一下,伸手触摸。指尖传来的,不是塑料的生硬,而是竹篾的温软,像爷爷的手,像阿竹的笑,像整个春天的温度。
“是老哥哥的魂,在唤我们!”爷爷的远房表弟泣不成声,“老哥哥说,这摇篮叫‘归心’,谁用它摇过孩子,就像被最亲的人抱着长大。”
韩林接过那只“归心”摇篮,手微微发抖。他守护的,是一门门与自然对话的编织技艺,是中国人“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豁达,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雅趣,是“一编一织皆关情”的郑重。它曾被工业化的浪潮稀释,但只要有一颗愿意与自然共生长的手,一双愿意等待的匠心,它终将回归,用最鲜活的篾丝,治愈每个漂泊的灵魂。
暮色四合,竹篾坊前晾起了新编的竹器。阿竹抱着自己编的小竹篮,上面歪歪扭扭编着“林哥”。慈竹下的雾气渐渐融入晚风,带着竹青的清香,飘向村里的每扇窗户。
山高水长,竹韵绵长。暖意,已在篾丝间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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