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冰铸就的王座泛着幽冷的光,扶手蜿蜒的霜纹灵石流淌着亘古的寒意。
“来干什么。”
不知春眼帘微抬,眼波流转间,那泓黑金色的深潭漫不经心地掠过阶下青衣的素淡衣衫,眸光似淬了冰的刃锋,不带一丝暖意。
青衣如青竹般静伫,声音清澈而柔和,像冰泉滑过玉石:“来给你送点东西。”
“送什么?”她纤长的手指略带不耐地扣着王座扶手上凸起的灵石纹路,指尖落处,叮叮泠泠,如寒冰相叩,碎玉溅落,敲散了殿内短暂的沉寂。
“红包,饺子和礼物。”
青衣的声音依旧平和,字句清晰,仿佛未被那无形的寒气所侵扰。
“嗤——”
一声短促的冷嗤自不知春喉间滚出,饱满红唇倏然勾起新月般讥诮的弧度,连颊边细小的绒毛都仿佛凝着霜雪,“拿这么点……破烂玩意儿,打发路边乞儿么?”
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的轻蔑。
青衣的长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眼底却依旧沉静,带着一种几乎透明的包容:“这是我的心意。”
语气沉静,却有种不容置疑的轻柔力量。
“行吧,穷鬼。”她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厌倦尘俗般的慵懒,终于伸出那只白皙修长、戴着硕大猫眼石戒的素手,戒面流转的冷光刺人眼目,“东西放下,赶紧滚。”
那指尖悬在半空,姿态高傲,仿佛施舍。
面对如此刻薄的驱赶,青衣面上依旧无波无澜。
她非但不恼,反而动作轻缓,带着一种近乎珍重的意味,将手中的物事。
一个简单的红封、一个朴素的食盒、一件看不出名堂的小包裹,轻轻托着,递到那只矜贵而冰冷的手边。
待指尖传来物品微凉的触感,确认交接稳妥,青衣才收回手。
她抬起清澈的眼眸望向王座,声音清冽如山涧溪流,带着沁人心脾的温柔底色:“新年快乐,不知春。”
“嗯。”那应答声溢出不知春的唇瓣,比最轻柔的羽毛更缥缈,瞬间便被殿内无形的冷风揉碎卷走,不留一丝温度。
青衣的身影如一片静谧的云,悄然退下,融入宫门外弥漫的阴影。
待到那片素净的青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不知春摊开的手掌才无声无息地托住了那只小小的食盒。
指尖微动,盒盖掀开,一盘玲珑剔透、犹带温润水汽的饺子无声呈现。
黑金色的眼瞳骤然凝聚,锐利如针芒。
视线轻易穿透薄如蝉翼的饺子皮,精准锁定了其中一枚形状略显突兀的“元宝”。
那隐藏在鲜美馅料下的硬物轮廓,在她眼中无所遁形。
她伸出两根莹白如玉、指套剔透的手指,拈起那枚可疑的饺子,送到唇边,贝齿轻巧地一磕——鲜嫩弹牙、蕴藏深海精华的雪鳞虾馅瞬间在舌尖绽放出极致的甘美与丰腴,然而这份奢侈的鲜美还未来得及完全弥散,一股陈旧的、带着岁月泥土气息的铜锈涩味便悄然渗透上来。
“嗒。”
一枚青灰色的圆形方孔铜钱,裹着些许油润的汤汁,坠落在她微凉的掌心。
钱币边缘被无数人的指尖摩挲得异常光滑,透着润泽的古意。
宫顶垂落的鲛人珠泪凝成的柔光流淌过钱身,清晰地映照出“太平通宝”四个古朴方正的篆字。
然而,当这微光照耀到不知春指间那枚硕大无朋、流光溢彩、仿佛吞噬一切光线的猫眼石戒时,铜钱那点温润的古朴光芒瞬间被吞噬殆尽,黯然失色,如同微尘之于星河。
“呵……”唇齿间溢出低低的、几乎听不清的讽笑,她纤细的指尖捻着那枚冰冷廉价的铜钱,戒面上那条流动的猫眼竖线寒光闪烁,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切割过铜钱方正的孔洞,“最廉价的运道……”
她将那沾染了鲜美汤汁的铜钱在指腹间缓缓翻转,感受着廉价的粗糙与冰凉,“……却裹着千金难买的雪鳞虾馅?”
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玩味,悄然取代了她眼底惯有的漠然与讥诮,仿佛在坚硬冰冷的壳下,被某种沉潜的温柔轻轻触动了一下。
“倒是……好玩。”
……
地狱的血池深处,岩浆如亿万条赤红的怒龙,咆哮着,翻滚着,蒸腾出足以焚灭神魂的硫磺浓雾与毁灭热浪。
在这片沸腾的、象征着绝对终结的领域核心,却凝固着一方诡异的平静,纯粹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寒,隔绝了所有喧嚣。
青衣的身影如一叶逆流而上的青萍,悄然穿透了狂暴的熔岩帷幕。
素净的衣袂在足以焚金化铁的热风中纹丝未动,周身流淌着一层清冷的微光。
她手中稳稳拎着那只朴素的食盒,步履无声地走向这片死寂黑暗的中心。
祂就在那里沉睡。
神躯半隐于粘稠的虚空暗影之中,轮廓模糊而威严,仅仅是存在本身,便仿佛镇压着整个沸腾的地狱。
即使紧闭着双眼,陷入无边的沉眠,那容颜依旧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无上神性——冰冷、遥远、不可直视、深不可测。
祂是此间唯一的寂静,也是此间最深沉的核心。
神眠于此,是为维系某种亘古的平衡,亦因祂的力量投影——她们,如青衣,依旧行走于诸世之间。
食盒的微末气息,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那双紧闭的、仿佛蕴藏着无尽星海与绝对冰原的眼眸,缓缓睁开了。
紫金色的神瞳,流淌着比地狱熔岩更古老、比宇宙真空更寒冷的漠然光辉,精准地落在了青衣身上。
祂的嘴唇未动,声音却直接在空间的极寒处凝结,清晰而淡薄,不带一丝波澜:
“你,来了。”
青衣在离祂尚有数丈之遥处停下,微微欠身,声音清澈如冰泉击石,带着穿越炼狱也无法磨灭的柔和:“是,我来了。今天是人界的新年,辞仙。”
她抬眸,目光平静地迎向那对紫金深渊,“我来看看你。”
紫金色的眼眸微微流转,似乎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壁障。
“过了多久了。”依旧是毫无起伏的陈述,仿佛在谈论与己无关的沙漏流沙。
“这一世,”青衣的声音平稳,清晰地吐出符合祂认知标准的刻度,“按照他们自己时间的流速丈量,进度……过了三分之一。”
神瞳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旋即被永恒的漠然覆盖。
“很多结局都已改变。”祂道破了秩序丝线的异动,语气如同陈述一个既定的法则。
“辛苦你了,青衣。”神只的“辛苦”,是认可,是对熵增的观测,亦是祂能给予的、近乎虚无的慰藉。
“不辛苦,辞仙。”
青衣的回答同样简洁,却蕴含着磐石般的坚定。
她向前一步,素手轻拂,食盒凭空悬浮,盒盖开启,露出那盘依旧萦绕着温润水汽的、玲珑剔透的饺子。
她执起玉箸,小心地夹起一枚饱满的“元宝”,细致地吹散了并不存在、却象征着她心意的微尘,将筷子稳稳地递向那片笼罩着冰寒神威的唇畔。
祂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饺子上,紫金瞳仁里没有丝毫对食物的渴求,只有神对渺小造物的俯视。
寂静持续了片刻,如同时间本身的凝固。
最终,祂极其轻微地、近乎不存在地张开了那完美而冰冷的唇线。
青衣动作轻柔至极地将饺子送入祂口中。
贝齿轻合,雪鳞虾馅那源于深海的、超越凡俗想象的极致鲜美在神的口腔中无声绽放,旋即又归于永恒的虚无。
滋味于祂,如同熔岩于冰,瞬间消逝,不留痕迹。
祂只吃了这一枚。
便轻轻摇头。
食物之于神,实在连点缀都算不上。
接着便又闭上了眼,沉睡着。
青衣安静地收回玉箸,合上食盒。她准备离去。
转身前,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深深地投向那片沉睡的黑暗中心。
这一次,她的视线穿透了神躯周遭的混沌,清晰地捕捉到了缠绕在祂四肢百骸、深深嵌入神骨、铭刻着亿万古咒文的锁神链。
这些冰冷、狰狞、不断流淌着湮灭与痛苦神光的链条,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祂,侵蚀着祂本源的光辉,试图将这无上的存在拉入永恒的沉寂与衰亡。
然而,它们只能消磨,如同潮水冲刷亘古礁石,却永远杀不死礁石本身。
青衣那双永远清澈平和的眼眸,在目睹这亵渎景象的刹那,如同被极寒冻住。
瞳孔深处,温柔的底色瞬间褪尽,凝结成一片比地狱核心更幽暗、比锁神链材质更坚硬的冰冷锋芒。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决绝战意,无声燃烧。
快了。
这个意念在她心中无声呐喊。
快了。
素青的身影不再停留,化作一道清冷的流光,决绝地没入身后翻滚的熔岩血海,消失不见。
只留下身后黑暗中,锁链幽幽的光芒无声闪烁,以及紫金神瞳缓缓闭合前,那永恒不变的、俯瞰万物的冰冷漠然。
辞仙,你在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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