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徐苟子,小名狗剩。这名字是我爷起的,他说贱名好养活,尤其在咱鹤岗这地界,冬天能冻掉下巴,夏天蚊子能扛着人飞,没个糙名镇着,怕留不住。
但我落地那天,这糙名没镇住啥,反倒把整个东北的仙家都给招来。
我妈说我是后半夜生的,生之前天上没月亮,黑得跟泼了墨似的,院里的老榆树却咔嚓咔嚓冒白光,枝桠上蹲满了黄皮子,一个个直挺挺站着,跟穿了黄棉袄的小老头似的,冲着屋里作揖。我爸蹲在门槛上抽烟,抽着抽着就直了眼——墙头上跑过的不是家雀,是狐狸,一身火红色的毛在黑夜里亮得扎眼,跑过去还回头冲他咧了咧嘴。
最邪乎的是炕头那堆柴火,明明没风,愣是自己搭成个小庙的模样,柴火堆里钻出个刺猬,背上驮着片人参叶,蹲在我妈枕头边,呼噜呼噜喘气,跟个老大夫似的。
我爷活了七十多,啥没见过?但那天他举着烟袋锅的手直哆嗦,嘴里念叨:“五大仙都齐了,这崽子……这崽子是个啥来头?”
他话音刚落,房梁上“吱溜”窜过个灰影,是只大老鼠,比猫还肥,尾巴卷着个铜钱,“啪嗒”掉在我襁褓边上。这老鼠不跑,就蹲在旁边,俩黑豆眼直勾勾盯着我,突然人模人样地作了个揖,尖声尖气地说:“这娃,我灰家要了,将来必是我灰家出马的顶梁柱!”
我爷手里的烟袋锅“哐当”掉地上,他后来跟我说,那老鼠说话时,嘴角还沾着我家粮仓的小米。
紧接着,院里就炸了锅。黄皮子的尖叫、狐狸的嗤笑、蛇在地上游的嘶嘶声、刺猬哼哼唧唧的动静,还有些说不出的怪响,像是熊在喘气,又像是鹰在扑扇翅膀。我爷扒着门缝往外瞅,腿一软差点坐地上——院里黑压压一片,除了五大仙,还有数不清的野物,狼蹲在柴火垛上,猫头鹰睁着俩灯笼眼站在篱笆上,连平时见不着的野猪,都耷拉着獠牙在院门口晃悠,一个个都直勾勾盯着屋里,像是来喝喜酒的。
“五百多家仙家,”我爷后来总拍着大腿说,“咱老徐家祖坟是冒了青烟,还是炸了鞭炮?”
就在院里闹得最欢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外头明明那么多仙家,愣是没一个敢吭声。进来的是个老头,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毛边,手里拎着个黑布包,看着跟早市上卖老鼠药的似的。
他径直走到炕边,瞅了我一眼,又瞥了眼蹲在旁边的灰仙。灰仙那肥老鼠脸瞬间变了色,想跑,却被老头一抬脚踩住尾巴,动弹不得。
“这娃,我要了。”老头说话跟嚼冰块似的,“灰家的,你道行不够,别瞎掺和。”
灰仙急得吱吱叫:“他天生带土气,跟我灰家最合!你凭啥抢?”
老头没理它,从黑布包里掏出个红绳,绳上拴着个小木头牌,牌上刻着个看不清的字。他把红绳往我手腕上一系,那木头牌刚碰到我皮肤,院里所有的动静都没了,连风都停了。
“我姓陈,”老头摸了摸我的脸,那手糙得跟砂纸似的,“从今天起,你是我关门弟子。记着,本事是用来干活的,不是用来耍的。不听话的东西,留着没用。”
说完他就走了,踩住灰仙尾巴的脚一抬,灰仙“嗖”地窜出去,却没跑,蹲在窗台上,恶狠狠地盯着我手腕上的红绳,那眼神,跟我爷看偷鸡的黄鼠狼似的。
我爷这才敢凑过来,瞅着红绳直嘬牙花:“狗剩啊,你这出生,比你太爷爷当年跟熊瞎子抢蜂蜜还邪乎。”
我妈抱着我掉眼泪,说这孩子将来怕是不安生。
不安生?她哪知道,这才刚开头。
三岁那年,我跟我爷去后屯串亲戚,路过一片乱葬岗。那地方以前是日本子留下的炮楼,后来被炸了,死了不少人,埋得乱七八糟。刚走到岗子边上,我就听见有人哭,呜呜咽咽的,跟猫叫似的。
我爷耳朵背,听不见,一个劲催我快走。我却看见乱葬岗里站着个女的,穿件红棉袄,头发湿漉漉的,直往下滴水。她冲我招手,嘴角咧得老大,都快到耳根了。
“爷,那有个穿红棉袄的阿姨。”我指着她喊。
我爷顺着我指的方向一看,脸“唰”地白了,拉起我就跑,跑得比被狼撵还快。回家路上他一个劲念叨:“水鬼,是水鬼!那地方三年前淹死过个穿红棉袄的媳妇,咋让你看着了?”
当天晚上,我就发起高烧,胡话里总喊“红棉袄”。我妈急得直哭,我爷蹲在灶门前抽烟,抽着抽着一拍大腿,想起那个姓陈的老头,却连人家住哪都不知道。
后半夜,门又开了。还是那个陈老头,手里拎着个酒葫芦,进门就往我嘴里灌了口酒。那酒辣得我直翻白眼,却奇异地退烧了。
“看见脏东西了?”老头问。
我点头,说看见红棉袄阿姨了。
“那是淹死的,怨气重,想找个替死鬼。”老头从黑布包里掏出个黄纸包,打开是些黑色的粉末,“明天让你爷把这粉撒在乱葬岗边上,再烧三炷香。她要是听话,就给她指条路;不听话,你就念我教你的那句‘敕令’。”
他教了我三个字,发音古怪,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记不住,他就拿根筷子敲我脑袋:“记牢了,这是送鬼上路的令,也是索命的符。对付那些不懂规矩的,不用客气。”
第二天我爷照着做了,撒完粉,刚点上香,就看见乱葬岗里冒起黑烟,那女的又出来了,这次没招手,直挺挺地跪着,脑袋磕得邦邦响。我爷吓得赶紧拉我回家,回头看时,黑烟已经散了,地上就剩件烂棉袄,被风吹得滚来滚去。
我问陈老头:“她为啥怕那粉末?”
老头正在啃我家的玉米饼,含糊不清地说:“那是坟头土混了桃木渣,专治水里的脏东西。但记住,敬是一回事,怂是另一回事。咱东北的规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是那东西敢越界,打断腿都是轻的。”
他教我的本事越来越多,怎么看风水,怎么辨邪气,怎么画符,怎么念咒。他说我天生带“土眼”,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这是命,躲不掉。
七岁那年,邻村出了怪事。有户人家的小孩,每天半夜都站在院里,对着老槐树磕头,磕得额头流血也不停。家里人把他锁屋里,他能穿墙出去,第二天醒来啥也不记得。
陈老头让我去看看,说这是“树煞”,老槐树活太久,吸了太多阴气,成精了,想找个替身修成正果。
“去了先跟它讲道理,”老头蹲在炕沿上,慢悠悠地卷烟,“让它别祸害人,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自己修行。要是不听,就用我给你的斧子,把它根刨了。”
他给我的是把小斧子,木头柄,铁头锈得发红,看着跟砍柴的废柴似的。
我去那户人家时,正赶上小孩又站在院里磕头。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扭来扭去,树枝上挂着些破布条,像是人的头发。
“喂,树精。”我举起斧子,“别折腾小孩了,赶紧走。”
树影猛地停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树里钻出来:“小屁孩,也敢管我的事?这娃八字轻,跟我有缘,合该给我当替身。”
“有缘也不能害人啊。”我想起陈老头的话,“你再不走,我可动手了。”
老槐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树枝像鞭子似的抽向我。我往旁边一躲,抽出斧子就往树根砍去。斧子刚碰到树皮,就听见一声惨叫,树身上裂开道口子,流出来的不是树汁,是黑血。
“你敢伤我!”树精怒吼着,无数根须从地里钻出来,缠向我的脚。
我急了,想起陈老头教的咒语,扯开嗓子就喊。那咒语一出口,老槐树的根须瞬间僵住,树叶哗哗往下掉,像是在发抖。
“你……你师承何人?”树精的声音里带了恐惧。
我没理它,举起斧子又砍了一下。这次砍在裂口上,黑血喷了我一身,老槐树猛地一震,再也不动了,树枝上的破布条全掉在地上,变成一堆烂泥。
那小孩“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醒来后啥也不记得,就是额头还有点肿。
回家的路上,我总觉得不对劲。树精最后那句话,好像不是怕我,是怕陈老头。
我问陈老头:“你以前是不是跟树精打过交道?”
老头正在擦他那把黑布包着的东西,听见这话,手顿了一下,没抬头:“别瞎问。记住,咱干活,只看对不对,不问过去。”
他擦的东西露出来一角,像是个罗盘,上面刻着些奇怪的符号,跟我手腕上红绳的木头牌上的字有点像。
后来我又遇到过不少事。有偷小孩魂魄的黄鼠狼,被我用陈老头给的黄符烧成了秃子;有在井里装水鬼骗供品的刺猬精,被我用斧子敲掉了两颗牙;还有附在死人身上不肯走的饿死鬼,被我念咒送去了该去的地方。
每次解决完怪事,我都觉得手腕上的红绳会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醒过来。而那个灰仙,总在暗处盯着我,有时候是在房梁上,有时候是在墙洞里,那眼神,又怨又怕。
十二岁那年冬天,鹤岗下了场大雪,把山路都封了。陈老头突然说要带我进山,去看看他的“老伙计”。
“你这红绳上的牌,叫‘镇物’,”路上他突然说,“当年我给你系上,不光是收你当徒弟,也是在护着你。你出生那天,来的不光是仙家,还有些不该来的东西,藏在暗处呢。”
“啥东西?”我追问。
“等你再大点就知道了。”他指了指前面的山,“那山里有个老物件,跟你出生的异象有关。你记住,咱东北的仙家也好,鬼怪也罢,都有规矩。但最怕的,是那些不守规矩的,还有……忘了自己是谁的。”
说话间,远处的雪地里突然闪过一道灰影,是灰仙。它这次没躲,反而冲我们作了个揖,然后钻进林子里不见了。
陈老头看着它的背影,眉头皱了皱:“看来,该来的,要来了。”
我攥紧了手里的斧子,手腕上的红绳又开始发烫。雪越下越大,把脚印都盖没了,像是要把所有的秘密都埋在这片白茫茫里。
但我知道,埋不住的。就像我爷说的,咱鹤岗这地界,啥邪乎事都能遇上,可邪乎事再邪乎,也架不住有人敢较真。
而我徐苟子,就是那个较真的。不管暗处藏着啥,迟早都得给它薅出来,问问清楚——我出生那天的异象,到底是咋回事?陈老头的身份,灰仙的执着,还有那些藏在仙家背后的东西,到底是啥来头?
这雪,下得再大,也总有化的时候。到那时,该露的,总会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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