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远那份关于“效突厥旧例，促蒙古分裂”的万言奏章，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达临安，如同在已然渐趋平静的朝堂湖面上，再次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奏章中，陆明远没有居功自傲，而是以极其谦逊和恳切的语气，详细分析了当前蒙古“东西对峙、两败俱伤”的局势，引经据典，阐述了突厥分裂对中原的利好，并提出了系统性的“制衡”之策。他强调，此非畏战，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策，旨在“以夷制夷，分而化之，为我朝争取数十年乃至百年太平之基”。
朝堂之上的反应错综复杂。
以史弥远为首的保守派，最初本能地试图反对。他们攻击此策“养虎为患”、“耗费国帑而无实际疆土之得”，甚至暗指陆明远是想借此“长期把持北疆，拥兵自重”。然而，他们的声音在巨大的现实面前显得虚弱无力。北伐的巨大消耗和潜在风险，刚刚经历的幽州大捷后不宜过度扩张的理智，以及陆明远奏章中那环环相扣、老谋深算的逻辑，都让许多中间派官员，甚至部分军方宿将，开始倾向于这一长远而稳妥的策略。
皇帝赵瑗更是被深深触动。他既渴望开疆拓土的赫赫武功，也畏惧穷兵黩武带来的巨大风险。陆明远的方略，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一种不需要持续投入巨额军费、承担巨大伤亡，却能有效遏制北方威胁，甚至能让他以“天下共主”的姿态驾驭各方势力的可能性。这满足了他对“圣君”形象的幻想。
最终，在经过数次激烈的廷议后，赵瑗力排众议（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史弥远集团在此前走私案中元气大伤），下旨基本采纳了陆明远的方略。授予其“全权处置北疆及涉虏事宜”之权，准许其“便宜行事”，并拨付专项经费（虽不充裕，但意义重大），用于支持这一长期的“制衡”战略。
得到了朝廷的背书（哪怕是有限且充满疑虑的），陆明远在真定更加放开手脚。
他首先做的，是建立两条独立且隐秘的沟通渠道。
一条通向漠北东部，窝阔台的残存势力。陆明远派出的是精通蒙古习俗、善于辞令的老成文官，携带的不是国书，而是以他个人名义的书信。信中，他语气“诚恳”，对窝阔台“维护蒙古传统与秩序”表示“理解”，对之前的战事表示为“不得已之自卫”，并暗示，只要窝阔台能约束部众，不南下游掠，宋方愿意在边境指定榷场，以茶叶、布帛、粮食交换蒙古的马匹、毛皮，助其稳定因战乱而濒临崩溃的经济。他甚至“不经意”地提及蒙哥在西方“招兵买马，恐对大汗不利”，隐晦地表达了宋方更愿意与“正统”的大汗打交道的意思。
另一条渠道则伸向西方，蒙哥的控制区。这次派出的则是精干而灵活的武官背景的使者，带着陆明远对蒙哥“雄才大略”、“忍辱负重”的“赞誉”，以及对其“遭遇不公”的“同情”。信使传达的核心信息是：南朝对黄金家族内部的纷争没有兴趣，尊重实力原则。只要蒙哥王爷有能力控制西方，宋方愿意视其为平等的邻居，开放贸易，甚至可以“有限度地”提供一些窝阔台方面无法得到的物资（如某些特定药材、工匠等），前提是蒙哥需承诺不主动东进侵犯宋境，并“适当牵制”窝阔台，使其无力南顾。
与此同时，韩震麾下的“暗影”们更加活跃地穿梭于草原各部之间。他们带着金银、精美的奢侈品，以及看似不经意的“消息”，拜访那些实力中等、立场摇摆的部落首领。对忠于窝阔台的部落，他们就散布蒙哥与南朝勾结，欲尽夺东部草场的谣言；对亲近蒙哥的部落，则暗示窝阔台准备牺牲他们来换取南朝的中立。而对于那些与两者都若即若离的部落，则极力怂恿其“自立自强”，“何必屈居人下？南朝只与强者做朋友，无论是东是西，还是有自己草场的王爷！”
陆明远甚至授意边境将领，在对零星南下的蒙古部落进行“自卫反击”时，可以有意区别对待。对于明显属于窝阔台嫡系的部落，打击狠辣，以示惩戒；对于来自西部或中立的部落，则往往驱赶了事，甚至偶尔归还部分俘获的人口牲畜，释放“善意”。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效果开始逐渐显现。
窝阔台在得到宋方“承认”和贸易许诺后，虽然深知这是宋人的诡计，但内忧外患之下，这无疑是根救命的稻草。他至少暂时不用担心南面的巨大压力，可以集中精力对付西边的蒙哥和安抚内部的不满情绪。他开始默许甚至鼓励与南朝边境榷场的“合法”贸易，对宋使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
而蒙哥，在得到南朝“不干涉”甚至“有限支持”的暗示后，野心更加膨胀。他将主要精力用于整合西部力量，不断向东施加压力，与窝阔台的摩擦持续不断。对于南朝，他则抱有一种利用的心态，一方面通过贸易获取急需物资，另一方面也严格约束部下不得大规模犯边，以免破坏这微妙的“默契”。
广袤的蒙古草原，东西之间的裂痕在陆明远有意的浇灌下，非但没有弥合，反而越来越深。两大集团之间的小规模冲突时有发生，互相提防远胜于共同对外。而一些中小部落，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甚至开始出现真正自立门户的苗头，草原的政治格局变得更加碎片化。
真定帅府内，陆明远看着韩震送来的最新汇报，上面详细记录了窝阔台与蒙哥之间又一次因草场纠纷而爆发的流血冲突，以及某个中部部落首领试图自称“汗”的消息。他轻轻放下简报，脸上无喜无悲。
他知道，策略初步成功了。蒙古帝国正在沿着他预设的轨道，向着类似当年突厥东西分裂的局面滑落。一个分裂、内耗的北方，才是符合大宋最大利益的北方。
然而，他心中并无丝毫轻松。他知道，这种建立在阴谋和利益交换基础上的平衡极其脆弱。无论是窝阔台还是蒙哥，都不是庸主，一旦他们看穿了自己的意图，或者其中一方意外地迅速强大起来，局面都可能瞬间反转。
而且，临安那边的猜忌从未消失，只是暂时被压制。史弥远就像一条受伤的毒蛇，在暗中窥伺着反击的机会。
“告诉韩震，”陆明远对侍立一旁的亲随吩咐道，“继续密切关注，不可有丝毫懈怠。另外，让我们的人，开始留意草原上，除了窝阔台和蒙哥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势力或人物在崛起。”
他永远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也永远不会停止对北方风向的观测。这场以天下为棋局，以人心为棋子的大戏，还远未到落幕之时。他，陆明远，将继续以真定为支点，撬动着整个时代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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