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不欢而散。
严卯回到迎宾坊,在那间陈设着玻璃窗和自来水龙头的奢华房间里,像一头困兽来回踱步。
那本黑色的账册就摊开在桌上,在灯火下泛着幽暗的光。上
面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只无形的手,抓挠着他的心脏。
六万两。
每年六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在他脑海里反复冲撞,撞得他头晕目眩。
这笔钱,足以让他义父在朝中办成任何想办而办不成的事,足以让他在京城里过上神仙般的日子,足以让那些昔日看不起他的清流言官,在他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
林望为他铺好了一条完美无瑕的黄金大道。
他不需要贪墨,不需要索贿,他只需要“如实”上报,然后心安理得地将这笔哈密卫主动上缴的“商税”,变成严家的私产。
他将成为发现边镇楷模的大功臣,一个名利双收的能臣。
可这黄金大道的尽头,是什么?
是万丈深渊。
他看得分明,林望不是在送礼,他是在递上一份投名状,一份用六万两白银铸成的、沉重无比的枷锁。
一旦收下,他严卯,乃至他背后的严嵩,就和这个无法无天的哈密卫彻底绑在了一起。
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林望此人,野心太大,手段太狠,心思太深。
他就像一头在西域戈壁上潜伏的猛虎,今天献上肥美的羊羔,谁知道他明天会不会张开血盆大口,连人带骨头一起吞下去?
严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往前一步是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往后一步是心有不甘的平庸仕途。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信息,来判断这头猛虎究竟是能为己所用,还是会反噬其主。
就在严卯天人交战,辗转反侧之际,另一间房内的沈炼,却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推开了窗户。
夜色如墨。
整个哈密卫除了几个关键区域灯火通明外,大部分地方都陷入了沉寂。
但这种沉寂并非死寂,沈炼能清晰地听到远处营房传来的、整齐划一的巡逻脚步声,以及更远处工坊区隐隐传来的、如同巨兽心跳般的低沉轰鸣。
这座城,在夜晚也没有睡去。
沈炼的身影融入黑暗,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轻飘飘地落在院墙之外。
他没有去探查账目,林望敢把账本直接拍在严卯脸上,就说明他不怕查。
他也无意去窥探军械库,那里的防卫必然是整个卫所最森严的地方。
他的目标,是城西那片被单独隔离开的聚居区。
那些所谓的“昆仑奴”。
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可能存在的破绽。
一个边陲卫所,如何能弄到如此之多的昆仑奴?这背后必然隐藏着一条不为人知的秘密渠道。
沈炼施展出锦衣卫的秘传身法“贴壁功”,整个人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墙根的阴影快速移动。
他巧妙地避开了一队又一队巡逻的士兵,那些士兵的警惕性远超他的预料,目光如电,步伐沉稳,彼此间的配合毫无瑕疵。这让他心中更为警惕。
很快,他便摸到了“昆仑奴”聚居区的边缘。
这里被一道两丈高的木墙围着,墙头布设着尖锐的倒刺,墙外还有壕沟,俨然是一座小型的监狱。哨塔上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利剑般来回扫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死角。
防卫森严至此,里面关的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奴隶。
沈炼伏在一处黑暗的角落,耐心地观察着巡逻的规律和灯光扫过的间隙。
一炷香后,他抓住了灯光交错的一个短暂瞬间,身形如狸猫般窜出,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翻过了木墙,落入一片更深的黑暗之中。
一股混杂着汗水、劣质酒水和食物残渣的怪异气味扑鼻而来。
聚居区内是一排排简陋的板房,大多数房间都已熄灯,只有少数几间还透出昏暗的油灯光。
沈炼屏住呼吸,像幽灵一样在板房间的缝隙中穿行。
他没有听到预想中南洋诸国的方言土语,反而是一种他极为耳熟,却又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语言。
他缓缓靠近一间亮着灯的板房,从墙壁的缝隙中向内窥探。
房间里,七八个赤裸着上身的壮汉正围着一张破桌子赌博。
他们皮肤黝黑,身材粗壮,看起来确实和传闻中的昆仑奴有几分相似。
但当其中一人因为输了钱而烦躁地用手抓了抓头时,沈炼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人的发型,是典型的月代头!虽然头发长了不少,但头顶那块剃光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辨。
另一人,举起手臂,想要去抢夺桌上的赌注,他的手臂上,纹着一尊面目狰狞的鬼神,那是倭国海盗中常见的纹身样式。
他们口中骂骂咧咧的语言,夹杂着一些粗鄙的吼叫,但那独特的音调和发音,沈炼绝不会听错。
是倭语!
这些所谓的“昆仑奴”,根本不是什么南洋土人,他们是倭寇!是被朝廷在东南沿海费尽心力围剿的倭寇和战败的倭国足轻!
这个发现,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沈炼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的血,一瞬间凉了半截。
林望!他的手,竟然已经从大明的最西端,伸到了数千里之外的东南海疆!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是如何将成百上千的倭寇战俘,神不知鬼不觉地跨越大半个大明,运到这西域绝境的?这背后需要何等庞大、何等隐秘的一张网络?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边疆百户的能力范畴,甚至连一方总督都未必有这样的手腕。
沈炼瞬间想通了很多事。
难怪这些“奴隶”如此健硕,他们本就是身经百战的悍匪;难怪这里的工坊能有如此高的效率,这些倭人本就以矿冶和锻造见长。
林望不是在用他们当苦力,他是在榨取他们的技术和经验!
他究竟想干什么?
在西域屯兵,在东海捕“奴”,这个林望,到底在下一盘多大的棋?他绝不是想当一个土皇帝那么简单!
就在沈炼心神剧震,骇然欲绝之际,他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微风。
他猛然回身,绣春刀已然出鞘半寸。
两个黑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身后不足三尺的地方,如同从地里长出来的两棵树,无声无息。
他们穿着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劲装,脸上带着只露出眼睛的面罩,手中没有武器。
沈炼的心沉到了谷底。
被发现了。
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然而,那两人并没有动手。
其中一人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迎宾坊的方向。
那动作,不带丝毫杀气,反而像是一个尽职的仆役,在为迷路的客人指引方向。
没有一句威胁,没有一丝敌意。
但沈炼却感到一股比刀锋架在脖子上更刺骨的寒意。
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我们看着你来,我们看着你发现,我们也可以随时让你消失。
但我们不这么做,只是“请”你回去。
这代表着一种绝对的,碾压式的自信。
沈炼缓缓地将刀推回鞘中。
他知道,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
他沉默地转过身,在那两名夜不收不远不近的“护送”下,走出了这片让他遍体生寒的“昆仑营”。
回到迎宾坊,那两道黑影再次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炼推开自己的房门,看到隔壁严卯的房间里依旧灯火通明。
他能想象到,那位钦差大人此刻还在为那六万两白银辗转反侧,权衡利弊。
沈炼的嘴角,逸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可怜的严大人。
你还在盯着那座金矿,却不知道,我们脚下踩着的,是一座随时都可能喷发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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