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更紧了。林宸搀扶着惊魂未定的苏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的田埂和荒地上行走。苏婉身体单薄,又受了惊吓,走得踉踉跄跄,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在林宸身上。林宸自己也是饥寒交迫,全凭一股意志力强撑着。
“恩公……再往前……转过那个土坡,就到镇子了。”苏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和虚弱。
林宸点点头,没有说话,节省着每一分体力。他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虽然吓跑了一个家丁,但难保张乡绅不会派更多人追来。手中的腰刀被他紧紧握着,冰冷的刀柄传来一丝实感。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个小镇的轮廓在风雪中隐约可见。镇子不大,土坯房和砖瓦房混杂,显得颇为破败。苏婉指引着林宸,避开正街,从一条偏僻的小巷绕到了一户有着青砖门楼的人家后门。
“就是这里了。”苏婉上前,颤抖着敲了敲门。
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老苍头探出头来,看到苏婉,先是一惊,随即老泪纵横:“小姐!您可回来了!老爷都快急疯了!”
“福伯……”苏婉见到家人,情绪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簌簌落下。
老苍头福伯这才注意到苏婉身后还站着一个衣衫褴褛、手持腰刀的青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关门。
“福伯,不得无礼!”苏婉急忙拦住,“是这位林恩公救了我!若非恩公仗义出手,我……我恐怕就……”她说不下去了。
福伯闻言,仔细打量了林宸一番,见他虽然落魄,但眼神清正,不似歹人,尤其是手中那把明显是张府家丁制式的腰刀,更是印证了小姐的话。他连忙打开门,将两人让了进去,又警惕地看了看巷子两头,迅速关上门闩好。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还算整洁。正屋亮着灯,一个穿着青色旧棉袍、面容清癯却带着愁容的中年文人闻声快步走了出来,正是苏秀才苏明远。
“婉儿!”苏明远见到女儿,激动得上前一把抱住,上下查看,“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爹,我没事,多亏了这位林恩公……”苏婉将破庙中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省略了林宸那狠辣出手的细节,只说他智勇双全,吓退了恶仆。
苏明远听完,又惊又怒,惊的是女儿险些遭难,怒的是张乡绅竟如此无法无天。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林宸深深一揖:“林恩公救小女于危难,此恩此德,苏明远没齿难忘!请受苏某一拜!”
林宸连忙侧身避开,虚扶了一下:“苏先生言重了,路见不平,力所能及,岂能坐视不理。晚辈林宸,亦是读书人,只是家道中落,流落至此。”他适时点明了自己“秀才”的身份,拉近关系。
“哦?林相公也是秀才?”苏明远果然神色更亲近了几分,再看林宸虽衣衫破旧,但谈吐不俗,气度沉稳,不似寻常落魄书生,心中更是好感大增,“快快请进,外面风寒福伯,快去沏壶热茶来,再把灶上温着的粥端来!”
屋内陈设简单,但书卷气很浓。林宸在客位坐下,热茶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下肚,才感觉冻僵的身体慢慢回暖,那股要命的饥饿感也稍稍缓解。
苏明远看着林宸狼吞虎咽却不失仪态的样子,心中暗自称奇。待林宸用完粥,他才沉声问道:“林相公,你说那张贵……他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强掳小女?!”
林宸放下碗,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确实如此。听那恶仆言语,似是苏先生您……得罪了张员外?”
苏明远脸上涌起一股愤懑之色,重重一拍桌子:“岂止是得罪!那张贵勾结县衙钱粮师爷,想要低价强买我苏家祖传的十亩水浇田,我不肯,他便诬陷我拖欠税赋,前几日派衙役上门威逼!我与他据理力争,言语间冲撞了他,没想到他竟如此狠毒,对婉儿下手!”
林宸心中了然。土地兼并,胥吏横行,这是明末基层的常态。张乡绅背后站着县衙的师爷,甚至可能还有阉党余孽的影子(联系到失窃的“孝敬”),难怪如此嚣张。
“苏先生,那张贵在本地势力盘根错节,今日我虽侥幸救下苏姑娘,但恐其不会善罢甘休。”林宸提醒道。
苏明远叹了口气,脸上愁云密布:“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一介寒儒,无权无势,如何与他抗衡?本想等开春去京城,看看能否寻个馆坐(当私塾老师),或投奔故旧,避一避风头,谁知……”
去京城?林宸心中一动。这正与他的计划不谋而合。燕京,大明的权力中心,才是他施展抱负、扭转乾坤的舞台。留在乡下,迟早会被张乡绅这种地头蛇吞得骨头都不剩。
“苏先生,”林宸斟酌着开口,“晚辈以为,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早作打算。京城机会众多,或许能有转机。”
苏明远苦笑道:“我也如此想。只是如今盘缠不足,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加之阉党虽倒,余波未平,京城局势复杂,贸然前去,前途未卜啊。”
“爹,林恩公学识渊博,胆识过人,或许……”一旁的苏婉忍不住开口,她亲眼见过林宸临危不乱的机智和对付恶仆的狠辣,直觉告诉她,这个落魄秀才绝非池中之物。
苏明远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沉稳端坐的林宸,心中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福伯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老爷,不好了!外面……外面好像有张府的人探头探脑!”
屋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苏明远脸色一白:“他们……他们这么快就找来了?”
林宸却相对镇定。他早就料到对方会追查过来。他站起身,对苏明远道:“苏先生,对方只是探查,未必敢立刻强闯民宅。但我们需早做防备。晚辈有一计,或可暂解眼前之困,并为前往京城筹措些资费。”
“哦?恩公有何妙计?”苏明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问道。
林宸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拿起毛笔,蘸墨挥毫。他写的不是诗词,也不是文章,而是一幅简略的图形和几行注解。
苏明远和苏婉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纸上画着一个奇怪的犁具,与现今使用的直辕犁不同,这犁的辕是弯曲的,结构似乎也更轻巧,旁边标注着“曲辕犁”三字,下面还有几行小字说明其省力、深耕、转向灵活等优点。
“这是……”苏明远是秀才,对农事虽不精通,但也略知一二,看着这从未见过的犁具图形,隐隐觉得有些不凡。
“此乃晚生偶得前人遗篇,所载的改良犁具,名曰‘曲辕犁’。”林宸放下笔,语气平静却带着自信,“苏先生可寻信得过的木匠,秘密打造一两具,在开春后试用。若能成,其利有三:一可向附近农户推广,收取少量费用,积攒盘缠;二可借此结交乡里正直之士,共抗张贵;三嘛……”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风雪,看到那座巍峨的皇城。
“或许能以此物,敲开某扇大门。”
苏明远看着纸上那简陋却结构精巧的图形,又看看林宸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心中震撼莫名。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不仅救了他女儿,似乎还带来了他无法理解的……希望?
“好!就依恩公之言!”苏明远压下心中的激动,郑重道,“恩公若不嫌弃,请在寒舍暂住,从长计议!”
林宸微微颔首:“那就叨扰先生了。”
他知道,这苏家,就是他在这崇祯元年,立足的第一个支点。而那张小小的“曲辕犁”图纸,则是他投向这个死水般时代的第一块石子。
涟漪,已开始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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