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雪（十八）
报警的决定，像在紧绷的空气中划开了一道口子。随之而来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更具体、更程序化的凝重。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姓谭的中年警官，目光沉稳，说话不紧不慢。在隔音并不算太好的询问室里，赵伟艰难地、尽可能客观地陈述了情况——省略了那些过于私密的情感纠葛，重点讲述了苏强的骚扰、勒索以及他对苏媛可能卷入不法活动的隐忧。林静坐在他身边，偶尔补充细节，比如灰衣男人的样貌特征、摩托车的外观、以及那种被窥视的不安感。
谭警官安静地听着，做着记录，偶尔抬眼看看他们，眼神里没有评判，只有职业性的专注。
“也就是说，”谭警官放下笔，总结道，“这位苏强，以揭露孩子身世、干扰你们家庭和工作为威胁，向你们索要钱财。并且，你们怀疑他可能与他姐姐，也就是孩子生母，生前涉及的某些非法活动有关联，因此担心他会对你们，尤其是对孩子，造成实质性伤害？”
“是的。”赵伟和林静同时点头。
“他具体索要了多少金额？有证据吗？录音、短信或者微信记录？”
赵伟拿出手机，调出几条信息。苏强很狡猾，用的词句都带着暗示和威胁，却没有明码标价。“他第一次打电话开口要二十万，后来见我不答应，在信息里就说‘不给活路，就别怪我不讲情面’，‘让孩子认祖归宗’之类的。”
谭警官看了看，微微蹙眉：“这些信息可以作为骚扰和恐吓的佐证，但直接认定勒索，证据链还不够扎实。至于你们担心的，他可能涉及其他违法犯罪行为，目前也只是推测，需要进一步调查核实。”
他看向赵伟和林静，语气严肃而恳切：“我的建议是，首先，我们会根据你们提供的线索，对苏强进行询问和警告，明确告知他的行为已经涉嫌违法，责令他停止骚扰和威胁。这通常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其次，你们要做的就是‘切断’。坚决不给予任何钱财，不进行任何私下谈判。所有联系，尽量保留证据。如果他有新的过激行为，立刻报警。”
“可是……警告真的有用吗？”林静忍不住问，“如果他那种人，被警告后怀恨在心，做出更极端的事情呢？”
“这种可能性存在。”谭警官没有回避，“所以，自我保护非常重要。避免单独出行，尤其是带孩子的时候。注意住所安全，你们安装摄像头是对的。同时，”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赵伟身上，“赵先生，关于孩子的收养手续，是否完全合法、完备？”
赵伟身体微微一僵：“是合法的，手续齐全。”
“那就好。”谭警官点点头，“从法律层面，你们是孩子合法的监护人，拥有完全的抚养权和保护责任。苏强作为孩子生母的弟弟，在法律上并不享有探视权或其他权利。这一点，是你们最坚实的防线。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孩子与他的原生家庭在法律和事实上均已无关联，他的任何骚扰行为都是非法的。”
“法律上……无关联……”赵伟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第一次真正理解这几个字的分量。
离开派出所时，天色已近黄昏。城市的霓虹初上，照亮了归家的人流。坐进车里，两人都没有立刻发动车子。
“谭警官说的‘切断’……”林静望着窗外，轻声说，“不仅仅是切断和苏强的联系，也是……和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对吗？”
赵伟双手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半晌，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是。必须了断。”
警告似乎起了一些作用。接下来的几天，苏强没有再出现在幼儿园附近，也没有新的威胁信息发来。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只是从明处的骚扰，转为了暗处的蛰伏。谁也不知道，那条毒蛇何时会再次吐出信子。
家里，一种新的秩序在悄然建立。赵伟和林静不再回避谈论苏强，甚至会在确保孩子们听不到的情况下，冷静地分析各种可能性，商量应对策略。他们一起检查门窗，一起研究从家里到学校、再到公司最安全的路线。他们告诉安安，如果遇到不认识的人试图接近他或妹妹，要立刻找老师或者警察，要大声呼救。
他们不再把恐惧藏在心里，而是将它摊开在阳光下，共同面对，共同化解。
一天晚上，小雨发高烧。吃了退烧药后，体温反复。林静和赵伟轮流守着她，用温水给她擦拭身体。后半夜，小雨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一些，睡得安稳了。林静累得几乎虚脱，靠在儿童房的椅子上打盹。
朦胧中，她感觉到有人给她披上了毯子。她睁开眼，看到赵伟正蹲在她面前，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愧疚。
“对不起，静静，”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把你和孩子们，拖进这样的泥潭里……”
林静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去他眼角渗出的一点湿意。
“还记得小雨做心脏手术那天吗？”她轻声问。
赵伟愣了一下，点点头。
“那天，我在手术室外等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她能平安出来，我什么都愿意付出。”林静的目光转向床上熟睡的小雨，眼神温柔而坚定，“现在也一样。只要能保护她和安安，我不怕任何泥潭。赵伟，我们是一家人。家人，就是在泥潭里也要互相拽着，一起爬出去。”
赵伟握住她的手，将脸埋进她的掌心。林静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和掌心传来的、滚烫的湿意。
他没有哭出声，但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恐惧、愧疚、无助，仿佛都随着这沉默的泪水，一点点流淌了出来。
第二天是周末，赵伟一个人开车出去了，没有说去哪里。下午他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小小的碎纸机。他走进书房，将那个存放着旧照片、旧信件、以及U盘的抽屉彻底清空，把所有与苏媛相关的东西，一张一张，一份一份，全部投入了碎纸机。
机器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嗡鸣，像是在执行一场迟来的仪式。
林静站在书房门口，没有进去，也没有阻止。她看着那些承载着过往岁月、爱与欺骗、生命与死亡的信物，变成细碎的、无法拼凑的纸条。
这不是毁灭，而是划清界限。
与过去的界限，与危险的界限，与那个不断试图将他们拖回泥沼的幽灵的界限。
当最后一片纸屑落入废纸箱，嗡鸣声停止。赵伟关掉碎纸机，抬起头，看向门口的林静。他的眼睛里，还有未散尽的红血丝，但那份沉重的阴郁，似乎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和一丝决绝后的轻松。
“结束了。”他说。
林静走过去，没有看那箱碎屑，只是挽住了他的手臂。
“嗯，结束了。”
窗外，阳光正好。安安在客厅里拼乐高，小雨退烧后精神好了很多，坐在哥哥旁边，咿咿呀呀地指着图纸。
生活的河流，在经历了一段惊险的湍流后，似乎又重新回到了相对平缓的河道。前路或许仍有暗礁，但至少此刻，他们同舟共济，船舱坚固。
而那场关于“掌心雪”的比喻，至此，终于彻底完成了它的使命。雪已融，水已流入江河，奔涌向前，再无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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