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雪（十六）
平衡像一根绷得太久的弦，终于在某个寻常的午后，发出了细微的、即将断裂的嘶鸣。
起因是安安。
十岁的男孩，开始有了自己的小世界和敏锐的观察力。晚饭时，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忽然抬起头，看看赵伟，又看看林静，语气带着孩童式的不解：
“爸爸，妈妈，为什么楼下的王奶奶说，小雨妹妹长得不像我们家里人？”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林静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赵伟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连埋头专心对付鸡翅的小雨，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沾着酱汁的小脸，懵懂地看着哥哥。
“王奶奶……什么时候说的？”林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给小雨擦嘴。
“就今天放学回来，在楼下碰到，她摸着妹妹的头说的。”安安浑然不觉父母骤然的紧绷，继续说着，“她还说，‘这孩子眉眼俊是俊，就是不像爹也不像妈，估计是随了家里别的亲戚吧？’”
赵伟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声音有些发沉：“别听王奶奶乱说，她就是年纪大了，喜欢闲聊。一家人不一定非要长得像。”
“哦。”安安似懂非懂，注意力很快被电视里播放的动画片预告吸引了过去。
但话题引发的涟漪，却并未平息。
夜里，林静躺在床上，耳边反复回响着安安的话。王奶奶是无心的，小区里其他有心或者无心的人呢？那些认识赵伟、甚至可能隐约知道苏媛存在的旧相识呢？小雨的容貌，随着年岁增长，那份独特的、不属于他们夫妻任何一方的精致感越发明显。这就像一个无声的证据，时刻挑战着他们努力维持的“正常家庭”的表象。
几天后，更令人不安的事情发生了。
林静提前下班去幼儿园接小雨。在离幼儿园不远的一个街角，她看到一个穿着深灰色夹克、戴着鸭舌帽的男人，靠在一辆半旧的摩托车旁，目光似乎正投向幼儿园门口的方向。那男人站姿有些松散，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林静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她没有停留，快步走进幼儿园，接上小雨。出来时，她刻意用眼角的余光扫向那个街角，摩托车和男人已经不见了。
是巧合吗？还是……
她不敢深想，抱起小雨，几乎是逃也似的回了家。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赵伟。他的脸色在听到“深灰色夹克”、“鸭舌帽”、“摩托车”这几个词时，明显阴沉了下去，握着水杯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你看清脸了吗？”他问，声音压抑。
“没有，帽檐压得很低。”
赵伟沉默了片刻，然后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楼下街道车来人往，一切如常。
“可能是你想多了。”他放下窗帘，转过身，语气试图轻松，眼神却锐利如鹰，“最近治安不错。”
但林静注意到，从那天起，赵伟下班回家的路线变得不固定起来，有时会绕很远的路。他还在家里的门窗上，加装了一些不起眼却更牢固的安全插销。他甚至开始教安安一些基本的防身意识和紧急情况下如何报警。
这些无声的行动，比任何语言都更让林静感到心惊。他不是认为她想多了，他是和她有着同样的担忧，甚至，他知道的比她更多。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像潮湿的霉斑，开始在生活的角落里悄悄蔓延。
又一个周末，林静带小雨去小区游乐场滑滑梯。小雨穿着红色的外套，像一团跳跃的小火焰，在孩子们中间格外显眼。林静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目光追随着女儿，心里却绷着一根弦。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游乐场栅栏外的林荫道上，停着那辆半旧的摩托车。那个深灰色夹克的男人靠在车旁，这一次，他没有戴帽子，侧着脸，似乎在抽烟。
林静的心猛地一缩。她立刻站起身，想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可就在她起身的瞬间，那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迅速掐灭烟头，跨上摩托车，引擎发出一阵低吼，汇入了车流，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林静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模糊的、带着些胡茬的侧脸轮廓，和一道似乎从额角延伸到眉骨的浅色疤痕。
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那不是错觉，真的有人在窥视她们，或者说，在窥视小雨。
她强作镇定，走过去抱起刚从滑梯上下来的小雨。“宝贝，我们该回家吃水果了。”
“妈妈，再玩一会儿嘛。”小雨撅起嘴巴。
“明天再玩，乖。”林静不由分说，抱着女儿快步往家走。她感觉后背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目光钉着，直到走进单元门，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稍微减轻。
晚上，她把白天的发现，包括那道疤痕，详细地告诉了赵伟。
赵伟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走到书房，关上门，在里面待了很久。林静站在门外，能隐约听到他压低声音在打电话，语气焦灼而严厉。
当他从书房出来时，脸上带着一种林静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疲惫、愤怒和一丝决绝的神情。
“这几天，你接送小雨尽量走人多的大路，暂时别去人少的游乐场了。”他对林静说，声音沙哑，“我会尽快处理。”
“处理什么？赵伟，那个人是谁？”林静抓住他的手臂，追问到底。
赵伟看着她，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最终，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只是重复道：“我会处理。相信我。”
他没有给她答案。但他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近乎狠厉的光芒，让林静明白，这场沉默的守护，可能即将被打破。
平静的湖面下，暗流终于变成了汹涌的漩涡，一个窥视者的出现，正将他们所有人，推向一个未知的、可能充满危险的方向。
而小雨，这个他们拼尽全力守护的孩子，正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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