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堤上，一身军装的周辰正背着手缓缓踱步。他的目光越过劳作的人群，投向烟波浩渺的长江对岸，眉头微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宏大的棋局。他身边簇拥着几名神情严肃的参谋和警卫。
就在这时，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轻柔地落在人们脸上、身上，带来一丝凉意。但很快，这细雨便失去了温柔，豆大的雨点开始噼啪落下，转眼间天地便是一片白茫茫的水汽。雨水迅速打湿了地面，也淋湿了周辰的军帽和肩膀。
“司令！”旁边的警卫员反应迅速，几乎同时，“唰”地一声，几把硕大的黑色雨伞在周辰头顶及身侧撑开，形成一个临时的、干燥的“穹顶”，将他严密地护在中央。伞下人影笔挺，伞外雨帘密集。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周辰似乎浑然未觉，他的目光依旧穿透雨幕，牢牢锁在长江的方向。
“司令，”他身旁一位戴着眼镜、面容清癯的参谋忧心忡忡地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雨下大了，明天可是步兵第一师北上的日子。行军怕是要受阻，万一耽误了预定时间……”
周辰闻言，非但没有忧虑，嘴角反而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冷酷的笑意。他猛地转过身，雨水顺着帽檐滴落，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身边紧张的参谋们。
周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清晰和不容置疑的力量，“这雨，来得正是时候！”
他语速陡然加快，斩钉截铁地下达命令：“传令！北上部队——步兵第一师，取消原定明日出发的计划！即刻出发，冒雨强行军，目标——九江！”
“同时，电令预备队各部：今夜子时之前，务必全部渡过长江，务必于拂晓前抵达湖口集结待命！不得有误！”
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如同惊雷炸响在参谋们耳边。尤其是那位忧心忡忡的参谋，他脸上的焦虑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惊愕和急速的思考所取代。他猛地抬头，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
参谋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恍然大悟的急切，“卑职明白了！雨天……敌人的飞机！这么大的雨，他们的侦察机根本无法升空！我们在雨幕下行军、渡江，敌人极难察觉！这正是天赐的隐蔽良机！突袭的效果，必然事半功倍！”
周辰的目光再次投向雨幕笼罩下、波涛汹涌的长江，冰冷的雨水敲打着伞面，也敲打着他心中那盘瞬息万变的棋局。
岸边的民工还在雨中奋力堆砌着那些用途不明的沙堆，而在更广阔的战场上，一场利用天时、出其不意的军事调动，正随着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雨，悄然拉开了序幕。
冰冷的春雨，淅淅沥沥，敲打着临时搭建的帆布帐篷，在寂静的夜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帐篷里，秦勇一家蜷缩在被褥里，睡意浅薄。新翻的泥土气息混杂着潮湿的帆布味，还有不远处粮车上苫布透出的干燥谷物香，构成了这个陌生夜晚的背景。
白天地里春耕的疲惫还在骨头缝里隐隐作痛，但更让他们辗转反侧的，是对这几十车粮食的责任和对远方长子的牵挂。张氏裹紧了旧袄，坐在帐篷入口的矮凳上，强撑着精神值夜。
突然，一种异样的、低沉的嗡鸣穿透雨声，由远及近，像某种巨兽在泥泞中沉重地喘息。
张氏心头一紧，眯起昏花的眼，竭力望向公路尽头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蓦地，两点刺目的白光，如同蛰伏巨兽骤然睁开的冰冷竖瞳，穿透雨幕，直直刺入她的视线！
“他爹！快醒醒！” 张氏的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猛地推醒身旁的秦勇，“路、路上……有怪物！两只亮得吓人的眼睛！”
秦勇一个激灵坐起身，揉着惺忪睡眼，也朝公路望去。此刻，那“怪物”已近在咫尺，轮廓在朦胧雨雾中逐渐清晰……
“莫慌，是先锋军的车队！”秦勇松了口气，拍拍妻子的手，“白天咱不是见着他们往前线开么？估摸着是卸了货，连夜赶回来哩。真不容易啊，这雨夜……”
然而，他安慰的话音未落，眼前的景象就让他的呼吸瞬间凝固，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
那两盏刺破黑暗的车灯之后，并非孤零零的一辆。紧随其后，第二辆、第三辆……如同从地狱深渊挣脱锁链的钢铁巨兽，一辆接一辆，沉默而坚定地冲破雨幕，显露出庞大狰狞的轮廓。无穷无尽！仿佛整个黑夜都被这钢铁洪流所填满、所撕裂！
车轮卷起的泥浆如同墨色的浪潮，引擎低沉而持续的咆哮汇聚成一片压抑的、令人心悸的声浪，淹没了雨声，也沉重地撞击着秦勇夫妇的耳膜和心脏。
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那每一辆疾驰而过的卡车上，屹立的身影。
借着车灯短暂扫过的光晕和天际偶然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秦勇看得分明——每一辆卡车的车斗里，都如同插满钢针的铁板，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士兵！
他们身姿如标枪般笔直，任凭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抽打在脸上、身上，纹丝不动。
雷光乍现的瞬间，那无数顶冰冷的钢盔同时反射出森然的寒光，连成一片流动的、刺骨的金属寒潮，仿佛死神冰冷的呼吸掠过大地。
钢盔下，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在明灭的光影中显得异常模糊，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漠然。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流淌，汇入衣领，却不见有人抬手擦拭。
他们的眼睛，如同深潭，在黑暗和强光的交替中，闪烁着一种近乎非人的专注与冰冷。
没有交谈，没有喧哗。只有引擎的嘶吼、车轮碾压泥泞的粘稠声响、雨水敲打钢铁和帆布的噼啪声，以及那沉默如山的士兵群体散发出的肃杀之气。
那是一种混合着铁锈、湿透的帆布、冰冷的钢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硝烟的味道，随着车队卷起的冷风，猛地灌入帐篷，让张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死死攥住了丈夫的胳膊。
秦勇僵在原地，白天对这支队伍的朴素感激瞬间被一种更宏大、更冰冷的恐惧感所覆盖。这哪里是运送物资的车队？这分明是一只在雨夜中缓缓张开獠牙的战争巨兽！
那车上挺立的，也绝非他想象中儿子那样带着农家子弟憨厚笑容的士兵，而是一群沉默的、只为战争而生的钢铁傀儡。
小儿子不知何时也醒了，揉着眼睛凑到父母身边，看到眼前这钢铁洪流和其上密密麻麻的“铁人”，小嘴惊愕地张成了圆形，下意识地开始数：“一、二、三……十……二十……” 声音细若蚊蝇，很快就被那无情的引擎轰鸣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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