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见火候已到,正要乘胜追击,施加最后一点心理压力。
“废物!两个废物!”
刘大婶却按捺不住了。
她见这两人还在死撑,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她一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左右开弓!
“啪!啪!”
两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两名俘虏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两人脑袋猛地偏向一边,口鼻瞬间窜血。
“说不说?!再不说老娘活剐了你们!”
刘大婶怒目圆睁,如同凶神附体,抡起拳头,对着那年长俘虏的胸腹就是一顿狂风暴雨般的猛捶,拳拳到肉,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噗——”
年长俘虏被打得蜷缩如虾米,口中喷出鲜血和胃液,痛苦地嘶嚎起来。
年轻俘虏看着同伴的惨状,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用变了调的官语哭喊:“别打了!别打了!我们说!我们说!我们是……”
“住口!蠢货!”
年长俘虏强忍剧痛,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住同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一连串急促、古怪、充满暴戾的音节。
“@#¥%……&*()!兀术大人不会放过你们的!大宋快亡了!迟早是我们大金的天下!你这泼妇还能嚣张多久?!等着被铁蹄踏成肉泥吧!!!”
金语!纯正的女真语!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在狭小的土牢中轰然炸响。
刘大婶的拳头僵在半空,一脸茫然:“他……他鬼嚎些啥?”
而一旁的荣安身体如同被瞬间冻结。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恐惧,如同最汹涌的寒潮,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听懂了!
每一个音节!
每一个充满诅咒和恶毒的词汇!
如同刻在骨髓里的本能,无需思考,瞬间明悟。
这恐惧,并非仅仅源于俘虏口中“大金天下”、“铁蹄踏碎”的威胁预言。
她作为穿越者,深知靖康之耻就在不远的将来,金国铁骑南下牧马是历史的必然。
这份认知带来的是一种宏观的、沉重的悲哀。
她此刻的恐惧,是微观的、切肤的、令人窒息的。
能瞬间、毫无障碍地听懂如此纯正、带着特定部落口音的女真密语,绝非普通宋人所能为!
这具身体的原身,她不仅是蔡京的暗棋、童贯的探事营都头、皇城司的九宫密探……她更深层的、最致命的身份——金国汉儿司高级密探!
这个身份,如同烧红的烙铁,在这一刻被这俘虏的嘶吼,狠狠地、不容置疑地烙印在了她的灵魂上。多重绞索中,这无疑是最致命的一根,一旦暴露,无论宋、金、蔡京、童贯……任何一方都容不下她!
不仅是原身身份烙印的彻底坐实,还证明了金国渗透的深度与疯狂!
兀术就是完颜宗弼,是金国年轻一代最凶悍的统帅之一。
他的名号竟然出现在青溪县两个底层密探的口中!
这意味着金国对东南的渗透绝非小打小闹,而是有着极高层级、极其明确的战略目标。
他们出现在即将爆发大战的睦州附近,目标仅仅是搅浑水?还是……那艘代表着大宋水上力量巅峰的“海鰌”船?或者……有更可怕的图谋?联想到码头被童贯埋设的炸药,金人是否知情?是否想借刀杀人?或者……想火中取栗?
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之前刘大婶刚才那下意识的一瞥,证明阿六很可能就在附近!
这审讯,就是一场演给他看的戏,如果自己听懂金语的反应……被他捕捉到……
虽然她自己强忍着没有露出丝毫异样,但那种源自灵魂的震颤……能瞒过阿六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吗?
这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越收越紧。
……
荣安站在原地,面沉如水,如同最完美的雕塑,连眼睫毛都未曾颤动分毫。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看似平静的躯壳之下,灵魂正在恐惧的冰窟中疯狂战栗。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因剧痛和恐惧而蜷缩的俘虏,扫过一脸茫然又愤愤不平的刘大婶,最后,仿佛穿透了这土牢厚厚的墙壁,落在那幽深庭院中某个无形的存在之上。
大金的诅咒在耳边回荡,多重身份的绞索在颈间收紧。
寅时的更漏,仿佛已在冥冥中敲响。
她脑中疯狂盘旋了一夜,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脑中模拟着可能的应对,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才带着一身疲惫和满心焦灼,推开房门。
晨曦微露,清冷的空气带着水汽。
然而院中,阿六、文叔、刘大婶,三人如同三尊冰冷的雕像,早已立在庭院中央。
他们不再是杂役、仆役和厨娘的模样。
三人皆身着一套制式统一、透着森然寒气的装备。
内衬是紧贴身体的玄黑色软甲,非皮非铁,隐隐泛着暗哑的金属光泽,似是以某种韧性极强的丝线与细密鳞片复合织成,轻薄却显然具备不俗的防护力。
外罩是同色的劲装炮衣,裁剪利落,袖口与裤腿紧束,便于行动。炮衣肩、肘、膝等关键部位,镶嵌着打磨光滑的弧形钢甲片,在晨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脸上覆盖着只露出下半张脸的黑色金属面具,线条冷硬,毫无表情。头上则戴着宽檐的黑色斗笠,斗笠边缘垂下半尺余长的细密黑色纱网,将整个头颈笼罩其中,只隐约可见面具下冰冷的眼神。这身装束,将他们原本的特征彻底抹去,只留下纯粹的、属于皇城司的冰冷符号。
三人腰间束着宽厚的牛皮带,文叔斜插着尺余长的精钢分水刺、阿六则挂着数枚边缘锋利的柳叶飞镖,而刘大婶……她腰间那把油光锃亮的玄铁锅铲依旧醒目地别着,只是此刻看来,更像是某种令人胆寒的奇门兵器。
肃杀!
冰冷!
如同从幽冥中走出的勾魂使者!
荣安愣住。
“早。”
她强作镇定,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试图用寒暄掩饰内心的慌乱:“诸位……倒是勤勉。”
刘大婶上前一步,动作带着一种与这身装备不太相符的憨直,她拿起那套装备,瓮声瓮气地解释,语气却带着理所当然:“荣大人,委屈您先换上这皇城司察子的通服,您的专属……等您之后再穿。”
她说着,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似乎有些不习惯。
荣安心中稍定,原来只是察子通用制服。但旋即,更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换上这身衣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将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从暗处的毒蛇,变成明处的靶子。
皇城司被强行推到码头巡防的前台,这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她默默接过那套冰冷沉重的装备,转身回房。
玄黑色的软甲紧贴肌肤,带来一种陌生的束缚感,炮衣的钢片摩擦着身体,面具覆在脸上,隔绝了部分视线,也隔绝了表情。
当她再次走出房门时,也如同阿六三人一般,变成了一个冰冷的、符号化的皇城司密探。斗笠垂下的黑纱,是她此刻唯一的心理屏障。
阿六那双隐藏在面具和黑纱后的眼睛,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用那清冽平静、毫无波澜的声音问道:“提举大人,码头巡防,如何行布?请大人示下。”
布防?!
荣安的心脏一缩,她一无所知!
她对皇城司在青溪的人员构成、战力分布、甚至码头现在的具体情况都两眼一抹黑,让她布防?
这无异于将她架在火上烤。
不能露怯!
更不能按照他的思路走!
她藏在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嘲讽意味的冷哼。她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和不耐。
“如何行布?”
她刻意拉长了尾音:“不妨直说,本官接到的密令,是督办漆税细作与方腊勾连之事!昨日的巡防命令……呵……”
她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是‘上头’越过本官,直接下的令!连本官这个提举,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布防?”
她微微侧身,目光似乎穿透黑纱,落在阿六身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推诿:“阿六大人深得上峰信重,消息灵通,想必对码头局势了然于胸。这巡防布控之事,还是劳烦阿六大人安排吧。本官……‘督办’便是。”
她刻意加重了“督办”二字,将烫手山芋直接丢回给阿六。
潜台词是:人是你安排的,事是你接的令,你想怎么玩,我奉陪,但别想让我背锅担责!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文叔依旧如同影子般沉默。
刘大婶面具下的眼睛似乎眨了眨,有点懵。
阿六隐藏在面具后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荣安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审视。
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
就在荣安以为他会发作或再次逼迫时,阿六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他不再追问布防,而是上前一步,将一件冰冷沉重的东西递到了荣安手中。
那是一张弓弩。
而且不是普通的弓弩。
它通体由深褐色的硬木和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精钢构件组合而成,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长度约三尺余,比普通手弩大上两圈,却又比床弩小巧灵活得多。
弓身并非单一弓臂,而是由韧性极强的多层柘木或桑木复合叠压而成,弓背弧度饱满,隐隐透着蓄势待发的张力。弓弦是数股特制的牛筋绞合而成,粗如手指,闪烁着油润的光泽。弓机结构极其复杂精密,主体是一个包裹着沉重钢壳的机匣,上面分布着大小不一的齿轮和卡榫。最显眼的是位于弩身下方、向前伸出的巨大铁制脚蹶张环,以及弩身尾部一个弯曲如蝎尾的钢制拉杆绞盘手柄。
荣安一眼便看出,这绝非臂力能直接拉开的弩!
上弦时,需将弩身竖立,弩手一脚踩住脚蹬,身体下压,利用腰腿全身之力向后猛蹬。同时,双手需紧握尾部的绞盘手柄,配合脚蹬的力道,通过机匣内复杂的齿轮组,才能将那根蓄满恐怖力量的弓弦缓缓挂上机括,这需要极大的力量和技巧。
这种设计,完全是为了追求极致穿透力和射程,配合专用的重型破甲箭镞,百步之外洞穿重甲,这是冷兵器时代单兵武器的巅峰之作。
神臂弓!
荣安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名字,这是北宋禁军装备的顶级单兵弩,威力惊人,制作复杂,数量稀少,管制极严。
皇城司竟然能配备此物?
“即刻出发。”
阿六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荣安握着这冰冷沉重的杀人利器,只觉得掌心一片湿滑。
神臂弓?给她?
“太好了!”
一旁的刘大婶却激动地低呼出声,打破了沉重的气氛,她面具下的眼睛闪着崇拜的光:“早就听闻荣大人箭术通神,百步穿杨!尤擅此等强弓劲弩!想不到今日竟能亲眼得见大人施展神技!属下真是……”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百步穿杨的神箭手?!
荣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握着神臂弓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完了!
彻底完了!
她前世虽是特工,枪械射击是必修课,准头确实不错,但那是在熟悉现代枪械、拥有稳定平台和光学瞄准镜的情况下。
这古代的神臂弓,她连见都是第一次见。那沉重的手感,那需要全身力量配合的蹶张上弦方式,那完全依靠经验和直觉的原始瞄准……
她根本就是个门外汉!
还百步穿杨?她连十步之内能不能射中靶心都是个问题!
这绝对是致命的穿帮点!
阿六给她这张弓,是不是就是最后的试探?一旦她露怯,或者根本无法使用这张弓……
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想开口,想找个借口推脱……
“走。”
阿六却根本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径直走向院门外一辆早已等候、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封闭马车。文叔如同他的影子,无声跟上。
刘大婶也赶紧收敛激动,催促荣安:“大人,快走吧!”
荣安看着阿六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这如同烫手山芋般的神臂弓,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她咬咬牙,将沉重的弩身背在身后,硬着头皮,在刘大婶的“护送”下,钻进了那如同移动囚笼的马车。
车轮滚动,驶向杀机四伏的梓桐源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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