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腊!
荣安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前面就听史伟提及这个名字。
她用自己的超绝记忆立马就在脑海中搜寻到相关信息。
北宋末年,东南震动!宣和二年,睦州青溪!
那个以诛杀朱勔为号召,利用明教组织,一呼百应,烈火燎原,几乎席卷整个东南半壁江山的“圣公”方腊!
她依旧保持着佝偻、疲惫的姿态,低着头,仿佛被沉重的脚步拖累得无法前行,僵立在原地。
她的整个灵魂,所有的感官,都像被无形的巨手攫住,死死地钉在了那几个挑夫身上,捕捉着他们压得极低的每一个音节。
“……对!就是他!老家那边有人偷偷传信过来,说圣公在帮源洞聚义,传的是‘食菜事魔’的法旨,专为咱们这些受尽欺压的穷苦人出头!说那朱勔是吸血的妖魔,官家……官家被蒙蔽了眼睛,只有圣公能带咱们杀出一条活路!”
那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战栗。
“帮源洞?真的假的?那地方……可不好进啊!”
第一个挑夫语气充满了疑虑,但深处又藏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宁可信其有!总比在这里等死强!听说圣公法力无边,能撒豆成兵,呼风唤雨,是弥勒佛转世来救苦救难的!跟着他,不纳粮,不交税,打下的地盘,人人有田种!”
另一个声音加入了进来,充满了向往。
“小声!小声点!不要命了!”
警惕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惊惶:“官府的探子、朱勔的狗腿子,到处都是!被他们听到‘圣公’二字,是要掉脑袋的!走走走,快走!”
脚步声加快,那几个挑夫像受惊的兔子,迅速挤进旁边一条更窄更脏的小巷,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荣安依旧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
方腊!
青溪!
帮源洞!
食菜事魔!
弥勒降世!
所有的碎片,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疯狂地在她脑海中旋转、碰撞、组合!
史伟的声音再次提醒她。那十二个如同魔咒般阴森的字眼,带着不祥的回响,再次无比清晰地炸响:“天狗吞日,地龙翻身,永镇东南!”
天狗吞日……僭越皇权?
她不由得多想。
“天狗”是否更像是隐喻那即将吞噬大宋东南半壁的滔天烈焰——方腊?
地龙翻身……剧烈的动荡?这岂非正是方腊起义将要掀起的、足以颠覆统治根基的巨大地震?!
永镇东南……童贯的野心?
这更像是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地龙翻身”的终极回应!是用铁与血、刀与火,将整个东南彻底踩在脚下,永远镇压下去的宣言!
羊皮卷上那朱砂写就的“青溪”二字,此刻在她袖中的夹层里,仿佛突然燃烧起来,变得滚烫刺目!
那不再仅仅是一个地名,一个模糊的指令起点。它是一把钥匙!一把直接插向这场酝酿中的巨大风暴核心的钥匙!
至于史伟说的那句口号,根本不是什么童贯的独立宣言,它更像是一句血腥的预言,一场即将上演的、童贯与方腊之间你死我活的残酷绞杀的开场锣!
而她自己,童贯探事营的都头,手持狼噬日铜符的“爪牙”,被史伟严密监视的棋子,此刻竟直接走进了这场风暴即将爆发的火山口——青溪!
那张无形的网,不仅仅是史伟的车马行暗哨。是整个青溪县,整个东南,乃至整个北宋末年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黑暗时局!
她深陷其中,无处可逃。
她,早已是盘踞在风暴中心的巨兽们眼中,一枚注定要被碾碎、被吞噬的微不足道的棋子!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但在这极致的冰冷之后,一种更为激烈、更为暴戾的情绪,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轰然冲破了恐惧的冰壳!
她猛地抬起头。阳光刺眼,落在她苍白而布满细汗的脸上。那双墨黑的瞳孔深处,所有的茫然、疲惫、伤痛,如同被烈火烧灼的薄冰,瞬间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光芒。
风暴将至?
无处可逃?
那就……冲进风暴眼去!
方腊!
青溪!
就从这儿开始!
袖中,那枚冰冷的狼噬日铜符,棱角硌着她的肌肤。她缓缓地、极其自然地转过身,目光不再有丝毫闪躲和伪装,平静地扫过街角茶肆门口那个端着粗瓷碗的灰衣“脚夫”,扫过远处假装在摊子上挑拣货物的磨斧汉子。
史伟的眼线?监视?
很好。
那就让你们看看,一个被逼入绝境、决定撕开这张网的现代灵魂,如何在这风暴将起的青溪县,搅动第一片死水!
……
不远处那几个挑夫压低的、裹挟着狂热与恐惧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荣安佯装的疲惫躯壳。
她脸上那层刻意涂抹的灰败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燎过,瞬间剥落殆尽。苍白的皮肤上细密的汗珠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光,那双墨黑的瞳孔深处,所有的茫然、伤痛、伪装,尽数烧熔,只剩下一种锐利坚韧。
她极其自然地转过身,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平静地扫过街角茶肆门口那个端着粗瓷碗、看似悠闲啜饮的灰衣“脚夫”。那人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眼神却像黏在过往行人身上的蛛丝。再远处,那个在杂货摊前挑拣的磨斧汉子,动作笨拙迟缓,与其说是买货,不如说是在利用摊位的掩护,牢牢锁定着她的位置。
接着,她脊背挺直,步伐陡然加快,带着一种与周围灰暗压抑环境格格不入的沉凝气势。
方向明确——青溪县衙。
……
青溪县衙的朱漆大门,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暗淡,门楣上“明镜高悬”的匾额也蒙着一层洗不去的尘灰。门口两个抱着水火棍的衙役,倚着门框,眼皮耷拉,一副百无聊赖的困倦模样。
荣安的身影如同一道突兀的阴影,骤然出现在石阶之下。她身上那股刻意收敛后依旧迫人的气势,让两个衙役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警惕地握紧了棍子。
“站住!县衙重地,闲人免进!”
左侧一个年轻些的衙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强撑着喝道。
荣安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踏上石阶,目光锐利如刀,冷冷地扫过两人。
她甚至没有开口,只是抬手,那枚沉甸甸、泛着幽冷青铜光泽的三头獬豸皇城司铜印符,便从袖中滑出,稳稳地托在掌心。獬豸东头,口衔环钱“当百”,獬豸西头爪踏断裂箭镞,獬豸南头目眦血丝纹,三头獬豸在阳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两个衙役的目光瞬间被那枚铜符攫住。
他们未必认得全那印上的精细纹路,但那独特的造型、沉重的质感,以及持有者身上骤然迸发出来的、与之前街头疲态判若两人的沉冷威势,足以让他们心头剧震。那是一种来自更高层、更血腥的权力场的无形碾压。
“带路,见你们主事之人。”
荣安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石板上,清晰、冷硬,不容置疑。
年轻衙役喉结滚动了一下,求助似的看向旁边的老衙役。老衙役脸色发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枚铜符,额角渗出细汗。
他似乎在记忆中艰难地搜寻着,最终,一个模糊而恐怖的传闻击中了神经——皇城司……干当官外探!
“大……大人请!”
老衙役猛地一激灵,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慌乱地侧身让开,手忙脚乱地做出一个极其恭敬的“请”的手势,腰弯得几乎要折断。
年轻衙役也如梦初醒,慌忙跟着让开,连水火棍都差点脱手。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县衙前庭的青石板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这突兀的闯入,像一块巨石砸进沉寂的池塘。庭院里几个正抱着文卷穿行的书吏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地望过来,抄写房内探出几张好奇而惶恐的脸,连廊下打盹的杂役也惊醒过来,茫然地揉着眼睛。
荣安目不斜视,在老衙役近乎小跑的引路下,穿过前庭,直奔西侧签押房。这里,是县尉日常理事之所。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墨汁、陈旧纸张和一种说不清的、属于底层官衙的沉闷气息。
签押房的门敞开着。
青溪县尉王舜正埋首于一堆卷宗之中,眉头紧锁,额上沟壑纵横,写满了这个位置特有的焦灼与力不从心。
他约莫四十许,身形微胖,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袍裹在身上,更显几分局促。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他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正要呵斥,目光却猛地撞上了踏进门来的荣安,以及她身后那诚惶诚恐、脸色煞白的老衙役。
王舜脸上的不耐瞬间凝固,随即被惊愕取代。
他显然从未见过眼前之人。
荣安身上那件不起眼的粗布衣裳与此刻她散发出的凛然气势,形成一种极其诡异的反差。
王舜下意识地站起身,手按在桌案边缘,沉声道:“你是何人?擅闯签押房,该当何罪?”
荣安依旧没有开口。
她只是向前一步,将那枚托在掌心的三头獬豸铜印符稳稳地递到了王舜臣面前。
那狰狞的三头獬豸图案,在签押房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王舜的目光落在铜印符上,起初是疑惑,随即瞳孔骤然收缩!他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嘴唇哆嗦起来,按在桌案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这……这是……”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荣安那张年轻却冷峻异常的脸,眼神里充满了骇然和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的茫然:“大……大、人……大人……”
荣安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居高临下的嘲弄。她缓缓收回了托着铜符的手。
那冰冷的金属重新隐入袖中,但无形的压力却仿佛更加沉重地压在了王舜臣的心头。
“本官是谁,你无需知晓。这令牌令,便是本官的身份。”
荣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在寂静的签押房里回荡:“从现在起,青溪县衙上下,听我调遣。”
王舜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灰败,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那枚铜印符带来的绝对威压和眼前女子冰寒刺骨的目光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本能的、深入骨髓的畏惧。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几乎是本能地躬身:“下……下官王舜,谨……谨遵钧命!大人但有吩咐,青溪县衙上下,莫敢不从!”
荣安不再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的目光越过他颤抖的肩膀,投向签押房深处那扇紧闭的、通往档案库的厚重木门。
门上的铜环泛着暗哑的光泽,门板边缘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久未开启。一丝难以察觉的尘埃气味,隐隐从门缝里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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