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那番“若有宵小作梗，可直接禀奏于朕”的言语，并未让沈砚秋感到多少轻松。皇帝的疑心是一把双刃剑，能伤敌，亦能伤己。他刚回到兵部衙门，还未坐定，苏清鸢便步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未散的惊意。
“大人，魏府那边刚传出的消息，”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在沈砚秋耳边，“魏忠贤得知您今日面圣，在府里发了好大的火，摔了一套前朝的青花瓷盏。他……他再次向底下人提及，您是‘东林党余孽’，需尽快清理，不能再因军备之事拖延。”
沈砚秋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滴在刚铺开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黑渍。果然，魏阉的杀心从未消退，之前的暂缓不过是权宜之计。自己向皇帝那番“暗流”的提示，恐怕已被某些耳目探知，风吹到了魏忠贤耳中。这老狐狸，嗅觉灵敏得很。
“他打算如何‘清理’？”沈砚秋放下笔，声音平静，仿佛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具体不知，但听那线人说，魏忠贤催促冯尚书（兵部尚书），要尽快找到您‘延误军机’或‘贪墨军资’的实证。”苏清鸢语速加快，“冯尚书似乎有些为难，推说军备改良正在紧要关头，此时动您恐影响进度，反惹陛下不快。但魏忠贤……似乎不愿再等。”
不愿再等。沈砚秋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是啊，东林党骨干已下狱多人，魏阉权势正值顶峰，如何能容忍自己这个“异数”借着军备改良的由头，在他眼皮底下活动，甚至可能还在皇帝心中埋下对他不利的种子？
硬抗是死路。继续献媚求饶？魏忠贤显然已不耐烦。唯一的生路，就是拿出他无法忽视、甚至需要倚仗的“实绩”。必须让魏忠贤觉得，此刻除掉沈砚秋，比留着沈砚秋完成军备改良的损失更大。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聚焦，变得锐利。“我们那三门改良的红衣大炮，进度如何？”
“按您之前的图纸和汤若望的指点，工匠日夜赶工，主体已接近完成，但核心的膛线刻画和药室加固还需数日精细打磨，尤其是您要求的那种‘标准化’部件互换，工匠们还在熟悉……”苏清鸢禀报道。
“等不了那么多了。”沈砚秋断然道，“传我的话给工匠营，暂停所有次要工序，集中所有人手，务必在明日午时前，完成至少一门炮的全部组装和初步调试！不需要尽善尽美，只要能打响，射程和稳定性看起来比旧炮强就行！”
苏清鸢一怔：“大人，如此仓促，万一试射时出了纰漏……”
“顾不了那么多！”沈砚秋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现在不是求稳的时候，是求生！一门能打响、看起来有改进的炮，就是此刻最好的‘实证’！快去！”
苏清鸢不再多言，转身疾步离去。
沈砚秋坐在椅中，闭上眼，脑中飞速盘算。他需要一场展示，一场在魏忠贤发难之前，能让皇帝亲眼看到、让魏忠贤无法轻易否定的展示。他需要借这场展示，将自己“能办事、办实事”的形象，牢牢钉在崇祯心里，也让魏忠贤投鼠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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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西苑校场。
崇祯皇帝难得抽空，在一众太监侍卫的簇拥下前来观摩。魏忠贤也随侍在侧，脸上挂着惯常的、看不出情绪的笑容。兵部尚书冯嘉会等人垂手恭立，气氛透着一种微妙的紧绷。
校场中央，并排摆放着三门火炮。两门是兵部库中常见的旧式红衣大炮，炮身笨重，透着岁月的斑驳。另一门则是新近组装完成的改良火炮，炮管似乎略长，结构也有些不同，几名工匠正围着做最后的检查。
沈砚秋上前行礼，声音沉稳：“陛下，九千岁，此乃臣与徐光启大人、西洋传教士汤若望参照泰西新法，初步改良之红衣大炮。今日请陛下御览，与旧炮稍作比较。”
崇祯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那个新炮上，带着审视。
魏忠贤尖细的声音响起：“沈侍郎，这新炮看着是有些不同，可别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军国重器，可开不得玩笑。”话里藏针。
“九千岁明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沈砚秋不卑不亢，转身下令，“试射准备！旧炮一门，新炮一门，目标三百步外标靶！”
命令下达，士兵们开始忙碌。装填火药、炮弹，动作熟练。旧炮率先发射，一声巨响，炮口喷出浓烟，炮弹呼啸而出，落在距离标靶尚有数十步的地方，激起一片尘土。
轮到新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沈砚秋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略微加速，但他面色如常。负责点火的工匠手有些抖，深吸一口气，才将火绳凑近引信。
“轰——！”
声响似乎比旧炮更沉闷一些，但炮口焰光一闪，炮弹以肉眼可见的更快的初速射出，划出一道低伸的弹道，精准地砸在了三百步外的木制标靶上，瞬间将靶子轰得粉碎！
校场上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就连崇祯，一直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讶异。
沈砚秋适时上前，躬身道：“陛下，此炮初步试射，射程、精度皆优于旧炮。且因其结构改良，装填时间亦可缩短近三成。若能批量改良，于辽东战局，必有大益。”
崇祯看着那被摧毁的标靶，又看了看冒烟的新炮，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转向魏忠贤：“魏伴伴，你看如何？”
魏忠贤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却沉了沉。他显然没料到沈砚秋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出像样的东西。这实打实的效果，当着皇帝的面，他无法直接否定。他干笑两声：“呵呵，看来沈侍郎确实用了心。若真如他所言，能缩短装填时间，于军自然是好事。只是，一门炮说明不了什么，还需看后续能否持续，能否耐用。”
“九千岁所言极是。”沈砚秋立刻接口，态度恭顺，“此乃初样，后续改良、批量制作、分发训练，皆需时日与支持。臣必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与九千岁期望。”他将“支持”二字，轻轻点出。
崇祯显然对新炮的效果颇为满意，尤其是那缩短装填时间的前景，这对于急需辽东战功的他来说，极具吸引力。他摆了摆手，对沈砚秋道：“沈卿专心军务，尽快完善此炮，后续量产事宜，兵部、工部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说完，又意有所指地加了一句，“东林党案乃朝廷清查逆党，与实心用事之臣无涉。”
这话，便是明确的表态了。至少在军备改良显出更大成效前，崇祯需要沈砚秋，不会允许魏忠贤轻易动他。
魏忠贤眼角抽搐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盯着沈砚秋的目光，愈发阴寒。
校场观摩结束，众人散去。沈砚秋站在原地，看着士兵们将火炮推走，初夏的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凝重。他知道，今日只是凭借这及时的“实绩”，勉强过关。魏忠贤的杀机只是被暂时按下，并未消除。皇帝的保护也并非坚不可摧，全系于那尚未完全成熟的军备改良之上。
前路依然险隘，他必须更快，更稳，在这有限的喘息之机里，扎下更深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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