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被推开，以郡尉王雄为首， 后边跟着张氏家主**张珪**、刘氏家主**刘放**等三四位蓟城最有影响力的豪族代表，鱼贯而入。几人面色各异，王雄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亢奋；张珪、刘放等人则更多是忧虑与审慎。
“末将（草民）参见田使君！”几人躬身行礼。
田豫端坐不动，目光如炬，缓缓扫过众人，并未立刻让他们起身，只是淡淡道：“诸位深夜联袂而来，所谓何事？可是城防有何纰漏，或是粮草出了岔子？”
低沉的声音带着无形的压力，让王雄等人心头一紧。
王雄硬着头皮，率先开口：“使君，城防稳固，粮草暂无碍。只是……只是如今局势，想必使君比末将等更为清楚。蜀军围城已有旬日，虽未强攻，然其势日盛，更兼……更兼那蛊惑人心之术，城内军心民气，已非昔日可比啊！”
张珪也接口道：“是啊，田公。满城百姓，皆翘首以盼使君能给他们一条生路。如今邺城音讯隔绝，外援无望，若长久困守，一旦粮尽……后果不堪设想啊！”他话语委婉，但意思明确。
刘放更是直接了些：“田公，那姜维遣使送信，言辞恳切，颇有礼贤下士之风。听闻其在代郡、上谷，对降将官吏皆妥善安置，对百姓亦秋毫无犯。我等……是否可派人与其接触，探探虚实？若能保全蓟城上下，亦不失为……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田豫猛地一拍案几，须发皆张，怒喝道：“尔等是要老夫行那背主求荣之事吗？！”
声震屋瓦，王雄等人吓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
田豫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他指着众人，痛心疾首：“王雄！你身为郡尉，深受国恩，掌一郡兵权，岂可言降？！张珪、刘放！尔等家族，世代受魏武（曹操）、文皇帝（曹丕）厚待，安享富贵，如今国家有难，不思报效，反而欲献城投敌，尔等良心何安？！还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老将军积威之下，一番义正辞严的斥责，让几人面红耳赤，一时不敢反驳。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田豫粗重的喘息声和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王雄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虽然不敢直视田豫，但语气却带上了一丝豁出去的强硬：“使君！非是末将等不忠！实在是……实在是大势已去，徒呼奈何！邺城自身难保，曹爽倒行逆施，河北民心尽失！我等在此死守，是为谁守？为何而守？难道真要为了那昏聩的朝廷，让这满城忠义将士和无辜百姓，都玉石俱焚吗？！”
他越说越激动：“使君！您看看城外！汉军兵强马壮，粮草无忧，更有那……那快乐酥助长士气！我们呢？军心浮动，谣言四起！就算能守一年，两年又如何？最终还不是城破人亡！届时，使君您一世英名，难道要落得个……落得个……”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难道要落得个孙礼那般自刎殉城的下场吗？
张珪也鼓起勇气道：“田公，王郡尉话虽直白，却也不无道理。忠义固然重要，然则生灵涂炭，岂是仁者所为？那刘禅虽行事……诡异，然其治下，百姓确能安居乐业，此亦是不争之事实。若能以蓟城归附，换取一方太平，于公于私，未尝不是……”
“够了！”田豫暴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他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涨红，显然气到了极点。他万万没想到，这些平日里对他恭顺有加的下属和乡绅，在危难时刻，竟会如此逼宫！
然而，愤怒之余，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也随之涌上心头。王雄的话，虽然刺耳，却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隐忧和挣扎。他何尝不知道曹魏大势已去？何尝不担心满城军民的命运？只是……那份对曹氏知遇之恩的忠诚，那份武将的尊严与骄傲，让他无法轻易说出“投降”二字。
“尔等……尔等先退下吧。”田豫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此事……容老夫……再想想。”
王雄等人对视一眼，知道今晚只能到此为止，逼得太紧反而可能适得其反。于是纷纷行礼，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田豫一人。他颓然坐回椅中，望着跳动的灯火，眼神空洞。王雄那句“为谁守？为何而守？”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与此同时，城东门附近，一场小小的骚动正在酝酿。几名原本隶属于高艾部下的冀州籍士兵，趁着夜色和守备相对松懈的机会，偷偷缒下城墙，想要逃向汉军大营。他们实在无法忍受城内日益紧张的气氛和对家乡亲人的担忧，决定冒险一搏。
然而，他们的行动被巡夜的督战队发现。
“站住！干什么的！”
“快跑！”
几声短促的呼喝和兵刃交击声后，大部分逃兵被当场格杀，只有一人侥幸逃脱，消失在黑暗中，而另一人被生擒。
消息很快报到了田豫这里。看着被押解到府衙前，浑身颤抖、面如死灰的逃兵，再听着军官汇报又有士兵试图逃亡，田豫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军心，真的已经散了。连他最倚重的蓟城守军，内部也出现了无法弥合的裂痕。王雄等人的逼宫，逃兵事件的发生，无一不在表明，这座看似坚固的城池，内部正在加速崩塌。
他缓缓走到那名被俘的逃兵面前，声音低沉而冰冷：“为何要逃？”
那逃兵吓得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使君饶命！使君饶命！小的……小的只是想回家……邺城那边听说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小的担心家里老娘和婆姨……汉军说了，投降就能帮我们接回家人……小的……小的糊涂啊！”
又是汉军的宣传！又是那该死的“接回家人”的承诺！
田豫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押下去，按军法处置。”
“诺！”
亲兵将哭喊求饶的逃兵拖了下去。田豫独自站在空旷的庭院中，仰望着蓟城夜空稀疏的星辰。初夏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花白的须发。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断了。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忠义和尊严，拉着全城人陪葬？还是放下个人的名节，换取无数生灵的存续？
这个夜晚，对田豫而言，注定无眠。而蓟城的命运，也在这位老将军的艰难抉择中，走向了最终的十字路口。城外的汉军营垒依旧灯火通明，烤制快乐酥的香气，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郁，固执地渗透着这座古老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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