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期降临，将潼关彻底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寒风比白日更烈，卷起地上的沙尘，拍打着营房的窗户，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关城中心的议事厅内，火把噼啪燃烧，映照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杜袭端坐主位，铠甲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目光沉凝，缓缓扫过下方按职位高低坐着的将领。赵俨、司马孚、韩德等人皆在其列。
厅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大多数将领都低垂着头，不敢与杜袭对视，唯有赵俨神色如常，甚至端起面前粗糙的陶碗，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
杜袭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诸位，今日召集大家，所为何事，想必诸位心中也清楚。”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视全场，尤其在赵俨、司马孚和韩德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潼关，乃国家之锁钥，社稷之屏障！我等身受国恩，守此雄关，当效死力，以报陛下！”杜袭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近日，关外蜀虏施展诡计，送粮惑众，乱我军心！此乃糖衣毒药，诸位万万不可被其蒙蔽！”
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碗中的水漾了出来：“自即日起，再有敢言降者，再有敢与关外蜀军暗通款曲者，立斩不赦！各部需严加约束士卒，整饬武备，准备与敌决一死战！”
这番声色俱厉的训话，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些许涟漪。一些原本就心存死志的老将，如掌管器械的老校尉唐立，脸上露出激愤之色，纷纷附和：
“将军所言极是！吾等世受国恩，岂能降贼！”
“对！跟蜀狗拼了！大不了马革裹尸！”
然而，更多的将领则是沉默。他们偷偷交换着眼色，或看向赵俨，或看向司马孚，眼神复杂，既有对杜袭的敬畏，也有对未来的茫然，更深处，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杜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头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注意到，赵俨自始至终都平静异常，甚至在他拍案怒吼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司马孚则低着头，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动着。而韩德，虽然也跟着喊了几句口号，但那声音明显缺乏底气，眼神也有些飘忽。
“赵将军，”杜袭点名，目光锐利如刀，“你身为副将，以为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赵俨身上。
赵俨不慌不忙地放下陶碗，站起身，对着杜袭微微一礼，语气平和：“将军忠义，天日可鉴，末将敬佩。”
他先捧了一句，随即话锋微转：“然，将军也需体谅将士之苦。关内粮草虽得补充，但终究有限。箭矢、滚木、礌石，亦消耗颇巨。邺城援军，至今杳无音信。若蜀军长期围困，或以那飞天木鸟、震天雷等妖器强攻……我等……又能坚守几时？”
他这番话，没有直接反驳杜袭，而是摆出了实实在在的困难，语气诚恳，仿佛真的是在为守关前景担忧。
但听在杜袭耳中，却如同惊雷！赵俨这是在动摇军心！他虽然没有明说投降，但字里行间，无不在暗示坚守的艰难和绝望！
“赵将军！”杜袭霍然起身，手按剑柄，怒视赵俨，“你此言何意？莫非是惧了那蜀虏不成？！”
厅内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支持杜袭的将领也纷纷起身，怒目而视。而更多保持沉默的将领，则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紧张地观察着局势。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校尉韩德突然猛地站起，他身材魁梧，这一站几乎挡住了小半火光。他对着杜袭抱拳，声音依旧洪亮，却带着一丝急躁：“将军息怒！赵将军绝非惧战之人！他只是……只是实话实说！关内情况确实艰难！末将也觉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不如……”
他“不如”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脸憋得通红，最后猛地一跺脚：“总之，末将一切都听将军的！将军说守，末将就死守！将军说……说别的，末将也绝无二话！”
他这番看似表忠心、实则含糊其辞、甚至隐隐将决定权推回给杜袭的话，让杜袭气得浑身发抖！这韩德，平时看着憨直，关键时刻竟然也玩起了滑头！
司马孚见状，也连忙起身打圆场：“将军，赵将军、韩校尉皆是为大局考量，言语或有不当，但忠心可鉴。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共度时艰。切莫因言语之争，伤了和气，让关外蜀虏看了笑话。”
他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偏袒赵俨一方，将杜袭的质问轻描淡写地归结为“言语之争”。
杜袭看着眼前这三人，一个冷静剖析，一个装傻充愣，一个和稀泥，心中一片冰凉。他明白了，这潼关，从将官层面，就已经开始分裂了！赵俨恐怕早已有了异心，而司马孚和韩德，即便还未明确倒戈，也绝不可靠！
他缓缓坐回位置，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挥了挥手，声音充满了疲惫：“罢了……都散了吧。各自回营，谨守岗位……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得擅动……”
这场原本旨在统一思想、提振士气的军议，就在这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不欢而散。
将领们默默行礼，依次退出议事厅。赵俨在经过杜袭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看了杜袭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杜袭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待众人散去，空荡荡的议事厅内只剩下杜袭一人。火把的光芒跳跃不定，映照着他孤独而萧索的身影。
他知道，潼关，恐怕是守不住了。不是被外力攻破，而是将从内部，被那无形的“酥饼”和绝望的氛围，一点点地瓦解、吞噬。
“天命……难道真的在汉吗？”杜袭望着摇曳的火光，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而此刻，距离子时，仅剩不到两个时辰。潼关的命运，已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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