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养鸟的老人
第二天,我依旧出摊。
天空晴朗。
昨夜的狂风似乎耗尽了力气,只余下清冷潮湿的空气,和地面上零星未化的雪花。
4点30,我推着餐车,准时出摊……
街角依旧,那棵老槐树落尽了叶子,枝干像水墨画般伸向天空。
我将小车摊推到惯常的位置,打开煤气瓶,一切如昨,仿佛昨夜那场倾吐与倾听,只是冬日里一个短暂的、有些不真实的梦。
汤锅渐渐冒出热气,白蒙蒙的,在清冷的街道格外显眼。
陆续有熟客过来,点头致意,或者简单寒暄两句“今天挺冷啊”。
我笑着应和着……手上麻利地忙碌着。
生活就是这样,无论昨夜经历了怎样的波澜,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人们依旧要为生计奔波,一碗热饭的温暖,才是最实在的。
我下意识地朝路口望了望。
行人匆匆,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心里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失落,但很快便被忙碌冲散了。
他需要时间整理自己,而我也要继续我的生活。
没有暧昧,没有算计,只有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淡淡的温暖和释然。
这种关系,比爱情更持久,比友情更通透……淡淡的、互不打扰的牵挂,或许正是我们之间最好的距离。
临近黄昏,生意不错,准备的食材渐渐见底………
就在我准备稍微歇口气的时候,一个身影停在了摊前。
我心中一喜……
抬头一看,不是李先生,而是常来给装修工人买饭的包工头老张。
他搓着手,呵着白气:“老板娘,老规矩,十份牛肉饭,多加点汤,天冷!”
“好嘞,马上就好!”我应声忙活起来。
打包妥当,老张接过沉甸甸的袋子,递过钱,随口说道:“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老李了。”
他平素见李先生恭恭敬敬的称李总,而且总是点头哈腰,近期改“老李”了。
没做回答,我只是点头笑了笑……
我打包饭盒的手微微一顿。
老张没留意我的细微反应,继续说:“下午我还看到他了,就在前面公园河边,穿着件旧棉袄,手里提着个鸟笼子,在那儿遛弯儿呢!慢悠悠的,跟那些退休老头儿没啥两样了。啧…啧,真是……没想到啊。”
我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轻轻“嗯”了一声。
付完钱,老张提着饭匆匆走了。
我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公园的方向。
隔着街道和楼房,我仿佛能看到那个河岸,看到那个提着鸟笼、步履缓慢的身影。
昨夜的疲惫与沧桑,似乎真的被那碗热汤和孩子的笑声冲淡了一些。
李先生已开始了他的新生活,用一种他曾经或许从未想象过的方式。
五千元的退休金,清静的日常,遛鸟,散步……这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想到这里,我心里那点细微的失落感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类似欣慰的情绪。
炉子上的牛肉汤已见底……
又有新的客人来了。
我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扬声招呼道:“不好意思,今天已卖完了,明天再来吧!”
一抹夕阳穿过餐车…收摊喽……
我仔细清点着零钱,听着纸币窸窣和硬币叮当的声响,手机屏幕上跳出了新的收款通知。
———这种实实在在的收获感,让一整天的疲惫都变得值得。
我推着餐车慢慢往回走。
车轮碾过冰冻的地面,发出规律的吱呀声。
经过公园路口时,我特意放慢了脚步。
河边的柳树下,果然有个提着鸟笼的熟悉身影。
李先生正微微俯身,对着笼中的画眉轻声说着什么。
那只鸟儿清脆地鸣叫两声……
我没有去打扰李先生的清雅,继续推着小车往家的方向走……
走远几步,听见身后传来他和几个老人开心的谈笑声………
第二节:来来往往
自那晚之后,李先生果真如他所说,开始过起了那种“清清静静”的日子。
他并没有如我预想中那样时常登门。
他和我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
但他偶然会也光顾我的生意,总是在收摊前、人流稀疏的时候。
那次他来,是隔了约莫十多天后。
李先生穿着一件土灰色的羽绒服,依旧围着那条黑围巾,只是头上多了顶灰色的棉线帽。
他的气色看上去比那晚在长椅上好了许多。
他走到小推车前,有些拘谨地笑了笑,说:“小刘,来份牛肉饭。”
“好嘞。”我利落地应着,像对待任何一位老主顾一样,给他盛了满满一盒饭,又多舀了一大勺牛肉,盖上热腾腾的汤汁。
他接过饭盒,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零钱,整整齐齐地放在钱箱里。
他没有多说话,只是朝我点点头,又朝着学校门口望了望……便提着饭盒,转身慢慢走远了。
等他走后,我小心地整那零钱,一张薄薄的纸条飘落下来。
我小心地展开,上面是李先生略显潦草的字迹,只有短短两行:“汤很暖。新买的画眉,开春若能学舌,带它来你摊前叫两声。”
没有署名,没有客套。
我捏着这张纸条,将纸条仔细抚平……
这李先生老也老了,还真够浪漫的,这是想…想……我不由得脸热了起来……
那之后,他就一直没有来……
又过了一个星期,他来买饭,站在摊儿前:我们说了一些话题无非是“……天气……身体……思李…”
我正想问他那只画眉鸟养的怎么样?
几个买饭的人走了过来………打断了我的问话。
他默契地避开了所有沉重过往,也绝口不提以后…将来……
在这种平淡的往来中,一种新的、简单的关系正在悄然建立。
它剥离了曾经的主仆、仰慕、怨怼,甚至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变得像街坊邻里一样,干净,明快……
日子依旧……
有一次,他看着我被寒风吹得通红的手指,忽然说:“该买个厚点的手套,或者弄个暖手宝。”
我愣了一下,心里泛起一丝暖意,李先生竟然也会关心人……
我点点头:“嗯,是得买一个了。”
转眼到了期末……
思李考了好成绩,兴高采烈地向他汇报。
李先生听着,眼里的笑意深得像潭水,他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竟摸出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塞到思李手里,说:“好孩子,奖励你的。”那巧克力一看就是李先生精心挑选的……
思李高兴地接了,回家吃了巧克力,那空盒子在她书包里揣了好多天,她都舍不得扔掉。
就这样,冬天最深的日子,在牛肉饭的香气和这种平淡如水的交往中,一天天过去了。
孩子们放假了……
街边的积雪化了又结,结了又化,终于冷的化不了啦……
我依旧每天出摊,他依旧偶尔出现……
我们像两条曾经激烈交汇过的河流,在经历各自的跌宕起伏后,终于汇入了一片平静开阔的水域,各自保持着独立的流淌,却又能在阳光下,映照出彼此安稳的模样。
第三节:李先生的礼物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二……
那天下着一点小雪,我准备了20份饭,特意留下两份。
收拾好摊子,我准备回家……
看到他依旧穿着那件灰色的羽绒服,佝偻着身体,从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
我忽然觉得有点心疼他。
哎……
我把他那份饭递给他,又顺手拿出了我早就准备好的、还温热的两个馅饼和一袋自己腌的咸菜。
“天冷,带着明天早上吃吧,记得热热再吃。”我轻声说。
李先生愣了一下,随即高兴地、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地把这些东西接了过去,连声说:“好,好……”
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把手伸进羽绒服的内兜,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古旧的木纹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的手推车箱子里。
“青青,这个给你。”他的声音在风雪里有些含糊。
“青青”这个称呼熟悉又陌生……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推拒:“李先生,这个是什么呀?我不要。”
他摇摇头,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愧疚、释然和决别的复杂神情,他声音低沉:
“留下吧,青青,不值什么钱……就是个纪念。”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要把这一刻刻进眼里,然后扭身,提着那些吃食,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地走了。
不一会儿,他那略显孤单的背影,就消失在了茫茫的雪幕之中,再也寻不见。
我站在原地,雪花落在脸上,冰凉一片。
李先生这次称呼我“青青”?
我没有立刻去打开那个盒子,只是看着它静静地躺在车箱里。
里面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那盒子里装着的,是一个男人最后的体面……
天愈来愈冷,生意也随着腊月二十三那晚的最后一场大雪…按下了冰封键——我停止了摆摊………
第四节:休闲时光
这几天我在家里打扫卫生,开始休养………
午后的窗台上,绿萝的新叶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那只养了多年的老猫蜷在窗台垫子上,肚皮一起一伏。
女儿趴在桌前,彩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我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哒…哒…哒…的声音,像是时光的秒针,一步步回忆那些尘封的过往……
我写下了第一行字:“我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看见火车。”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第五节:回忆如潮
那是绿皮火车的时代,我和同伴扒上了火车……(那时家里不允许我出来打工,要将我嫁出去,收一些彩礼,我偷偷和村里出去打工的小伙伴)
那时身无分文,恰好我们去的也只是个小站,逃过了检票员……
自己现在想想,还为自己点赞……自己当时是那么的勇敢!
我被人流裹挟着挤进车厢。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煤烟味。
我紧紧跟着村里的同伴,站在火车出口连接处的过道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北方平原。
麦子黄了,又绿了,我不知道这列火车将把我带往一个怎样的命运……上车后,离开那个贫瘠的山村,我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跟着同村的几个姐妹,像被风吹来的蒲公英,落在了省城一家名叫“客再来”的饭馆。
说是饭馆,其实就是大马路牙子边的一个大铺面,油腻腻的招牌,门口一口大锅终日翻滚着白色的骨头汤。
头一个月,简直脱了层皮。
我的活儿是洗菜、洗碗、拖地,招呼客人点菜。
从鸡叫干到鬼叫,脚底板像是钉在了水泥地上,肿得穿不进布鞋。
手指头长期泡在碱水里,皱得发白,裂开一道道血口子,碰到洗洁精就钻心地疼。
晚上,我们七八个姑娘挤在饭馆阁楼的大通铺上。
屋顶低矮,夏天像蒸笼,冬天墙壁上结着霜花。
翻身都能碰到旁边的人。
累极了,也顾不得那么多,沾枕头就能睡着。
有时半夜会被老鼠跑过的窸窣声惊醒,望着窗外陌生的、被霓虹灯映得发红的天空,心里空落落的…想家…想妈…想弟弟们…像村头那棵老槐树。
但我自从爬上那绿皮火车,就再也不想回农村种地了……慢慢地,我学会了看人脸色…记住了客人口味重…我的手脚越来越麻利……
饭馆里形形色色的人,就像一锅大杂烩。
有喝醉了骂娘的…有斤斤计较的…有穿着体面的…有对我动手动脚的…也有对我们这些服务员也客气地说“谢谢”的。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吸收着关于这个城市的一切。
我学着听他们的谈吐,看他们的举止,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村外面的世界,不只有黄土和庄稼,还有许许多多我从未想过的活法。
每个月最开心的时候,是发工钱。
薄薄几张票子,我用手帕包了又包,藏在贴身的衣袋里。
只留下10元,因为饭店管吃管住,挣的钱都会寄回家里。
信里,我总说:“爹,妈,我在这挺好,吃得好,活不累,老板也和善。
报喜不报忧,是所有离家孩子的本能。
在“客再来”的两年,汗水、委屈、还有一点点积攒起来的见识,像粗糙的砂纸,磨掉了我从小村里带出来的那层厚厚的怯懦和土气。
三年后,我的身体到底还是被透支尽了。
起初是止不住地咳嗽,夜里一阵阵发汗,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
我以为是累的,咬着牙硬撑,直到有一天端盘子时,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油腻的地板上。
同伴把我带到附近的小诊所,那个戴着老花镜的医生听了听胸口,脸色就沉了下来。
“丫头,你这病,得去大医院瞧,怕是……痨病。”
“痨病”两个字,像寒冬里的一盆冰水,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那是能要命的病,在村里,得了这个病,就跟判了死刑差不多。
老板怕传染,塞给我三个月工钱300整,委婉地让我回家“好好养着”。
我拿着这些钱,去结核病防治医院,配了6个月的利福平雷米芬,花去30元,又给妈妈和几个弟弟扯了点布料,花了60元,回去可以做衣服,花18给爸爸买了烧鸡和白酒。
又花了五元钱,这次我买了车票。
我咬紧牙关,爬上了回村的绿皮火车。
来的时候,心里揣着模糊的盼头;
回去时,只剩下一副被病痛掏空了的躯壳……
爹妈看到我生病回来,没有一句怜惜,只有长长的一声叹息……
他们从来不想我那三年寄回了多少钱,三个弟弟的学费还有盖好的新房子……
看爹妈那样子,我心里有些憋屈,身上余下的钱这次我没有往外拿,悄悄的藏在了我的身上,我要拿这些钱给我治病。
想想我那时还算聪明,如果把我那187元再拿给家里花了,恐怕就没有现在的作家刘青青了……
呵呵……我残酷的现实啊!
村里人远远看见我家院子,都绕着走,生怕沾上“病气”。
那一年,我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蜷缩在屋里不敢出门,喝着我回来时带的利福平。
吃药一年后,倔强的我终于又活了过来……
那年我20岁,我再次扛起那个洗得发白的行李卷……
这次,我进了一家制衣厂。
当了那里的临时工,工作比饭店轻松,管吃管住,但是工资少的可怜,攒不下钱……
就在打饭的时候,我认识了厂里的维修工马大柱………
没有鲜花,没有仪式,我们租了一间小房里,拉了个帘子,就算成了家。
村里的姐妹都羡慕我命好,一个病
找了个“市民户”。
———那时的城市户口老吃香了
我也是每天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婆婆,看着两个大姑姐和小叔子的脸色过活,起初的日子,倒也平静。
和马大柱的婚姻,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说不上多好,但也能解渴。一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马小军。
那时的日子真有奔头,妈妈的医药费,三个弟弟娶妻结婚哪一样没有我出的大力,父亲夸我,村里人羡慕我,说老刘家养了个好女儿……婆婆通过找关系,把我调到了库房管理岗,相对轻松,婆婆家的伙食又好,婆婆总能从食堂拿回好多好吃的……我的身体也一天天的强壮了起来……
所以婆婆骂我的时候,我从不反抗,婆婆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可命运的洪流,总在我以为能靠岸时,又一次猛地调转方向。
我把家里唯一的积蓄都给妈妈交了住院费后……婆婆瘫痪了……爸爸偷藏积蓄再婚以后……
马大柱下岗了,开起了出租车……
没多久,制衣厂也黄了,我失了业……儿子上了大学……日子也越来越艰难了,我放下曾经的骄傲,去给人家当了保姆。
瘫痪的婆婆,上学的儿子,埋怨的丈夫……生活像一口不见底的深井……
——直到李闯闯的出现。
他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劈开了我灰蒙蒙的世界。
他那份炙热的爱情,让我头一次尝到了什么是“活着的人”。
李闯闯帮助我挣脱了那个黑暗的牢笼,然而“光灭了”,李闯闯出车祸走了,比来时更快。
他留给我留下了年幼的思李……
后来,我又遇到了吕权。
他像一根浮木,让我这个溺水的人想拼命抓住。可谁能想到,这根浮木自己先沉了底——他自杀了。
那一刻,不是有女儿这个天使,我死的心也有。
———这半辈子颠沛流离,碰上的男人,不是走了,就是没了。
我好像是个不祥的人,沾上谁,谁就没好下场。
心死了,反而踏实了。
什么都不想了,就想着怎么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我重新拾起保姆的活儿,把自己藏进别人的屋檐下。
欧阳娜玲二姐,让我去李先生家,临时帮忙,就是那栋气派的别墅。
就是那个,我生命里真正的“贵人”——呵呵,李先生。
回头看看我这半辈子,打工、重病、结婚、失业、丧偶、情变……这零零总总堆叠起来,怕是比电视里演的连续剧,还要跌宕几分。
………停下手指,我倒了杯热水。
女儿抬起头,小脸在阳光下像朵饱满的向日葵:“妈妈,你在写故事吗?”
“是啊,”我摸摸她的头,“在写妈妈以前的故事。”
“辛苦吗?”她眨着大眼睛问。
我望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微笑着说:“都过去了。”
“李大爷呢?为什么不来我家看我呢?”女儿看向我!
对于我而言,李先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的人,带来了一种看似安稳的可能。
我写下了别墅里的光鲜,也写下了光鲜背后的局促与卑微;
写下了那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温情,
也写下了最终无法避免的离散。
我写下了那段关系里的复杂与暧昧,也没有掩饰自己曾经的软弱和挣扎。
写作像一把手术刀,冷静地剖开过往,让我看清那个曾经仰人鼻息、既渴望依靠又渴望尊严的年轻自己。
“妈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女儿的小脸蹭向我的脸。
“李大爷,过了年会带着他的画眉鸟来看你!我抚摸着女儿的脸。
“真的吗?我真的太想见李大爷了!”女儿靠近了我……
女儿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画眉鸟肯定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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