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破晓时分便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砸得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窗棂发颤，直至夜色深重也未曾有过片刻停歇。
那股裹挟着寒意的猛劲，反倒随着夜幕降临，愈发凛冽刺骨。
乌云如浸透的浓墨，沉沉压在天际，密集的雨点砸在屋瓦、石阶与草木之上，发出“噼哩啪啦……噼里啪啦……”的不绝喧嚣，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混沌的水幕之中。
“嘭嘭嘭……”
屋瓦上的雨声厚重如擂鼓，石阶旁的积水溅起半尺高的水花，院角的翠竹被打得弯下了腰，叶片上的水珠不断滚落，又迅速被新的雨势覆盖，连一丝喘息之机也无。
屋外是翻涌不休的风雨，任它如何喧嚣肆虐，也穿不透这扇紧闭的木门。
屋内门窗紧闭，隔绝了所有风雨与光亮，唯有一盏烛火在案头燃着，微弱昏黄的光晕在墙面投下摇曳的影子。
覃故独坐榻边，脊背挺得笔直，周身纤尘不染，却萦绕着散不去的倦意，与这暗沉光景格格不入。
白发如瀑，随意的垂落在肩头与背后，几缕碎发贴在颈侧，沾着不知是雨雾渗进的湿气，还是无声淌下的泪痕，泛着细碎的水光。
白眉纤长，眉尾微微蹙起，平添几分易碎之感，眼睫是通透的雪白，此刻却凝着湿意，垂落时在眼睑下方投出淡淡的阴翳，遮住了那片化不开的青黑。
偶尔睫羽轻颤，便有细小的水珠顺着滑落，砸在衣料上，洇出浅浅的痕。
一身衣料轻薄的纯白里衣，在黑暗中泛着柔和却寂寥的微光，领口松松垮垮，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骨节分明处泛着冷白的色泽，像是被这屋内的寒气浸透了许久。
他右手扶着额，指尖轻轻抵在眉骨，狭长的眼底积着一片青黛，眼尾却洇着不正常的绯红，血丝细密地爬满眼白，像是熬了太久，又像是藏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悲戚。
几缕白发垂落在脸颊旁，与那张绮丽精致的面容相映，疏离淡漠的气质里，平添了几分破碎，仿佛这屋内摇曳的烛火、屋外喧嚣的雨势，都成了压在他身上的无形重量，让那始终挺直的脊骨，在无人得见的角落，微微弯折下一道难以察觉的弧度，泄露出深藏于冰雪之下的脆弱。
烛芯“噼啪”一声爆出火星，随即又归于沉寂，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将那份藏在眉梢的落寞与生人勿近的疏离，勾勒得愈发清晰。
屋外的雨声从未停歇，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两种动静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悲伤与压抑牢牢锁在这方寸之地，让覃故连呼吸都带着雨的湿冷与烛烟的涩意。
“走！别回头！记住接头暗号……替我、替我们活下去！”
“等这破任务结束，我就回老家，守着我爸妈、我媳妇孩子，跟他们一起种地，再也不碰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了。”
“不……不要……愧…愧疚……也……别……别活在过去里……好好的……”
破碎的低语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与屋外的雨声融为一体，转瞬便被淹没。
覃故喉结滚动，剩下的话语堵在胸口，闷得他指尖发颤，只能眼睁睁看着烛火晃动，将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又一次在脑海中翻腾、灼烧……
【警报！警报！红色警报！007号系统宿主灵魂波动幅度突破安全阈值（当前187%），灵魂与肉身契合度暴跌至危险水平！】
【同步监测心率飙升至168次\/分，远超修士正常范畴，精神力稳定性跌破40分，出现严重紊乱迹象，幻听、幻视风险激增！】
刺眼的紫色电光在黑暗中倏然亮起，如同雷雨之夜撕裂夜幕的闪电，亮起又迅速黯淡。
下一刻，一个胖娃娃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覃故榻边的矮桌上。
它僵立不动，维持着现身的姿势，脸上有些茫然，小脑袋左右环顾，似乎尚未完全理解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
【警报警报！007号系统宿主灵魂震颤持续加剧！肉身负荷濒临极限！建议立刻……】
965的那点茫然在后台声声监测紧急警报中一扫而空，猛地望向榻上的覃故。
那双毫无波澜的电子眼，在捕捉到对方眼底的血色与脸上的湿痕时，微微放大，映照着摇曳不定的烛光。
【007宿主，你是否感觉哪里不舒服？】
覃故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拽出的残风，砸在满室寂静里，带着撕裂般的滞涩感。
长长的白色睫羽在眼睑下投出浅淡的阴影，他的嗓音嘶哑而低沉：“我没事。”
965摇了摇圆滚滚的脑袋，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股程式化的无奈。
【你们这些宿主，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嘟囔完，它胖乎乎的小手一挥，身旁的空气微微波动，一个几乎与它等高的巨大工具箱凭空浮现。
它笨拙又迅速地将工具箱背到身上，迈着小短腿，“哒哒”地挪到覃故近前。工具箱的边角蹭过桌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系统后台监测到你多项生理指标出现异常剧烈波动。心跳频率、生命体征数值，以及灵魂震颤幅度均已接近临界阈值，存在高度不稳定风险，随时可能引发灵魂脱离躯壳，需立即排查诱因。】
965一边说着，一边从工具箱里抽出几缕柔和的光束，小心翼翼地探向覃故。
【宿主，你能否具体描述此刻的感受？是肉身疼痛，还是精神层面的干扰？】
覃故缓缓放下撑着额头的右手，侧过头，目光落在面前正忙忙碌碌、试图为他检查身体的965身上。
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极轻地捏了捏965胖乎乎的手腕，似是想从这点微不足道的接触中，汲取一丝真实感，驱散盘踞在心头的恍惚与空落。
“不必检查了。”
“我…只是……做梦，梦到了一些很早很早以前的旧事。”
平日的覃故生人勿近，绝不会做出这般亲昵乃至幼稚的举动，他向来与周遭一切人事都保持着清晰的界限。
此刻刚从梦魇中挣脱，神智尚且昏沉，脑子里混沌一片，意识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才会下意识做出这个动作，想借由这一点触碰到的温热，来稳住自己几乎要涣散的心神。
965一边操控扫描光束仔细检查，一边抽空瞥了眼自己被捏住的手腕，并未计较这逾越的举动，只是冷静地陈述：【可修士不会做梦。】
【在此方世界，修士神魂稳固，灵台清明，通常皆以深层入定替代凡俗睡眠，摒除杂念。】
【梦境于他们而言，属于精神冗余产物，修士做梦很是罕见的一件事，因为那往往昭示着非比寻常的隐患出现。】
覃故闻言，松开捏着965的手，双手慢慢覆上自己的脸，掌心清晰地感受到眼睑处不正常的温热与湿润，那是泪水未干的痕迹。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住翻腾的心绪，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
“这……我不清楚。”他的声音从指缝间闷闷地透出，“但我的的确确没有感到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不适，我就是……近来比较嗜睡，总梦到……现代做卧底的日子，和那些……到死都无法释怀的事和……人。”
“那些画面如跗骨之蛆，零碎又混乱，纠缠不休。我……竭力不去想，却往往事与愿违。”
“我的意识就像被一直看不见的大手强行按入泥沼，难以遏制，无力挣脱，只能任由它们在脑海里翻腾、撕扯，将我一次次拖入往昔的深渊，越陷越深……”
965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只胖手摩挲着自己光洁圆润的下巴，原本平整的眉头微微蹙起，露出了几分罕见的凝重。
【你这情况异常。我需要启动深度扫描协议，为你进行一次全面检查，重点排查灵魂与肉身是否存在隐藏的排斥反应或未知损伤。】
一柱香后，965收回扫描光束，圆滚滚的身体静静地立在桌上，一双小胖手在虚空中快速敲击，调出密密麻麻的数据流，电子眼高速闪烁着微光。
【深度扫描已完成。数据显示，你的灵魂与肉身融合度处于稳定区间，未发现外来能量干扰或结构性损伤。系统数据库进行广泛比对，亦无相关异常记录，无法定位具体诱因。】
它盯着那堆复杂的数据，反复核验，最终结果却依旧是那个令人困惑的答案。
覃故静静听着，眼底方才翻涌的波澜渐渐平息，复又凝成一潭深寂的冷水。
他垂下眼睫，轻声开口，语气无澜：“问题，或许出在这具身体本身。”
965闻言不解地抬起头。
覃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细微的褶皱，语气如一滩死水，不起微澜：“你代替007，接手成为我的代理系统时，他难道没告诉你，我如今……不算活人……”
965小小的脑袋上冒出个大大的问号。
覃故抿唇，“几年前，我急于走完剧情，和007提前下了山，意图加快进程。不料我画的传送符定位出了错，传送到了两只实力强横的妖兽领地，被它们重创……后来坠下悬崖……”
“007为救我，耗光能量，陷入休眠，而我在崖底待了几年，错过了炮灰剧情时间点，才有了如今的场景。”
“这具躯壳如今从外看完好无损，其实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生机断绝。我现在能站在这里，全凭你们主神当初注入的那股磅礴能量强行吊住一口气。”
“随着时间推移，能量的消耗，出现一些无法解释的异常波动，或许……并不值得奇怪。”
965低下了头，电子眼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微光，它似乎在急速处理着“活死人”这一信息所带来的冲击，以及其背后蕴含的复杂意义。
【数据库同步更新，信息记录。此情况确实可能引发现行监测模型无法完全覆盖的异常表现。】
【系统将持续监控你的生命体征与灵魂波动。如有任何异常加剧迹象，请务必立即告知。】
覃故脸上那些短暂的脆弱痕迹，此刻已被他彻底收敛，恢复了往常的疏离与淡漠。
“知道了。”
【宿主，距离系统发布首个任务，已经过去三日，你必须抓紧时间着手推进。不然………】965看了眼任务面板上那纹丝不动的进度条，在身影逐渐淡化、准备离开前，忍不住再次提醒覃故，【任务失败后触发的随机惩罚机制，凭你当前的状态，会产生不可预知的负面影响，请务必重视。】
“嗯。”覃故几不可闻地应了声，目光看向那扇紧闭的窗扉，下颌线紧绷。
屋外喧嚣的雨声，无比清晰地穿透阻碍，敲击在他的耳膜与心湖之上，漾开一圈圈疲惫而空洞的涟漪。
965的身影在幽蓝光晕中逐渐变得透明。【系统将继续进行后台bug排查。任务执行期间，由后台辅助机器人为你提供必要支持。】话音落下，那抹幽蓝光晕彻底收敛，胖娃娃的身影也随之完全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内再次只剩下覃故一人，与那盏摇曳欲灭的烛火。
他静立片刻，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抬手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潮湿冰冷的空气立刻争先恐后地涌入，驱散了屋内积郁的沉闷。
他凝望着窗外被暴雨无情蹂躏的深沉夜色，漆黑的眸子深处，是一片望不见底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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