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深处的石屋工坊，如同一颗被悄然埋藏的明珠，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与窥探。这里没有闲杂人等的走动，没有好奇张望的目光，只有山风穿过林隙的呜咽、泉水流淌的淙淙，以及屋内偶尔响起的、金属与陶器轻微碰撞的声响。绝对的静谧，反而为极致的专注提供了最肥沃的土壤。
周瑾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禾苗，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对初代蒸馏器的系统性优化之中。没有了此前在村中小院时，因担忧泄密而分出的那份心神，他所有的智慧与精力，都聚焦在了眼前这套决定未来命运的装置上。
“姑娘，您看此处，”周瑾指着连接冷凝管与收集器的接口，那里原本是用浸油麻绳缠绕，再以藤条捆紧，虽经改进，但在多次加热冷却的循环后，仍偶有细微水汽渗出，“麻绳受热易干枯老化，弹性减弱，密封之效随之递减。我设想，可否以此种质地更密实、耐热性更佳的软木切削为垫圈，内外再以这黄铜片打制卡箍旋紧固定？如此，受力均匀，且不易因热胀冷缩而松动。”
他手中拿着两块亲自削磨的软木垫圈和初步打制的铜箍草图，眼神灼灼，充满了试验的兴奋。
沈清徽拿起那软木垫圈，仔细感受其质感与弹性，又看了看草图上的卡箍结构，心中暗暗点头。周瑾已不仅仅是在解决问题，更是在主动寻求更优、更持久的解决方案。这标志着他的工程师思维正在全面苏醒。
“思路甚好。”沈清徽肯定道，“软木质地均匀，弹性持久，确是更佳的密封材料。这卡箍设计亦比捆缚更为科学稳固。你可先行试制一套，测试其密封效果与耐久性。”她并未直接给出更现代的螺栓螺母方案，而是鼓励他自己沿着这个方向探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得到首肯，周瑾立刻行动起来。工坊内工具齐全，他亲自动手，测量、切割、打磨、调试……专注得仿佛世间只剩下他手中的零件。沈清徽则在一旁，安静地整理着之前试验的记录，或是思考着下一步的产品规划，偶尔在他遇到阻碍时，才出言提点一二。
“先生可曾留意，冷凝管外壁水珠凝结的分布并不均匀？”一日，沈清徽在观察蒸馏过程时，忽然开口。
周瑾凑近细看，果然，螺旋状的竹制冷凝管上，有些区域水珠密集，有些则相对稀疏。“确是如此……姑娘，此乃何故？”
“热蒸汽在管内流动，遇冷凝结，其效率与冷却面接触的充分程度、以及冷却水自身的流动状态息息相关。”沈清徽用炭笔在石板上简单勾勒，“目前水流仅靠重力自上而下流过管外，流速缓，且易在管壁形成滞留水层，阻碍热交换。若能在水套结构上稍作改动，引导水流形成涡旋或增加其湍流程度，或许能提升冷凝效率。”
她并未画出具体图纸，只是阐述了流体与热交换的基本原理。周瑾闻言，如同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盯着那简单的示意图，眼中光芒大盛：“湍流……增加接触……我明白了！或可在这水套内部增设几片导流隔板，改变水流路径！”他立刻埋头开始新的设计，嘴里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在了物理规律的奇妙世界中。
除了密封与冷凝，加热单元也被周瑾纳入了优化范围。最初使用的厚陶罐，虽成本低廉，但传热慢，受热不均，且易碎。他利用王婆子搜罗来的、一小块价格不菲的薄铜板，尝试敲打制作了一个小型铜釜。
“铜釜传热远胜陶罐，且更耐冷热骤变。”周瑾将初步成型的铜釜架在灶上，眼中充满期待，“只是铜价昂贵，且打造不易，目前只能小规模试用。”
沈清徽看着那泛着金属光泽的铜釜，点了点头：“无妨，核心部件，当用佳材。先生可先行验证其效果，若果真提升显着，银钱之事，我来解决。”
优化的工作琐碎而繁复，每一个微小的改进，都可能伴随着数次失败的调试。密封垫圈的厚度稍有偏差，便可能导致漏气；导流隔板的角度不当，反而会降低效率；铜釜的火候控制，需要重新摸索……但周瑾乐此不疲，每一次失败，都被他详细记录，分析原因，然后调整方案，再次尝试。
沈清徽始终保持着惊人的耐心与定力。她从不催促，也绝不越俎代庖，只是在他需要时，提供那画龙点睛般的原理性指引。她深知，只有让周瑾亲身经历这完整的、从发现问题到分析问题，再到解决问题的过程，他的能力才能真正得到锤炼，未来才能独当一面。这种信任与放权，让周瑾在感受到巨大压力的同时，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长空间与成就感。
时间在专注的打磨中悄然流逝。石屋工坊内，优化的成果开始逐步显现。
采用软木垫圈与铜箍密封的接口，在经过数十次加热冷却循环后，依旧滴水不漏，密封性能与耐久性得到了质的飞跃。
加装了简易导流隔板的水套，使得冷凝管外壁的水珠凝结变得均匀而迅速，单位时间内收集到的冷凝液明显增加，意味着蒸馏效率的提升。
那口小铜釜更是带来了惊喜，其卓越的导热性使得加热时间缩短了近三分之一，且内部受热均匀，有效减少了因局部过热导致精油品质下降的风险。
当优化后的整套系统再次运行时，出油的稳定性与精油的产出率，都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看着收集器中那澄澈、香气愈发纯粹浓郁的精油，以更稳定、更高效的方式汇聚，周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充满自豪的笑容。
“姑娘，成了！”他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却难掩兴奋，“密封、冷凝、加热，三处关键优化，皆已见效！如今这套器具，方算真正堪用！”
沈清徽走近，仔细观察着收集器中的精油，又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毫无杂质的纯粹香气，微微颔首，眼中终于流露出明确的赞许：“先生辛苦了。精益求精，方能为器。此套装置，已脱胎换骨，可为基石。”
恰在此时，石屋外传来陈砺低沉的声音：“主子，王婆婆到了，说有要事回禀。”
沈清徽与周瑾对视一眼，收拾了一下工坊内的关键物品，这才一同走出。
王婆子正等在外面，脸上带着风尘仆仆却又兴奋难耐的神情，手里捧着一个用软布包裹的盒子。见到二人出来，她立刻迎上前，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语气中的激动：“丫头，周先生，你们快看！县里‘永盛窑’送来的头批样品，按着丫头你画的图样烧的！”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揭开盒盖。只见盒内红色的软衬上，整齐地摆放着五只白瓷小罐。正是沈清徽设计的那款圆润如玉璧、盖钮为玉兰苞的罐子。
在午后山间明朗的光线下，瓷罐通体施着甜白釉，釉色均匀，质感温润细腻，果然比之前用的普通白瓷罐高级了不止一个档次。玉兰苞的盖钮线条流畅，形态逼真，透着一股清雅不俗的气息。
王婆子拿起一罐，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哎呦呦，这手感，这模样，真真是绝了！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这么精致的胭脂盒！这要是拿出去，光是这罐子，怕是都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
周瑾也目露惊艳，他拿起一罐仔细端详，尤其检查了罐口与盖子的契合度，点了点头：“密封性看来亦是不错。”
沈清徽接过一罐，入手微沉，触感冰凉滑腻。她打开盖子，检查内部釉面是否光滑无瑕，又反复试了试盖合的感觉，要求严苛得近乎完美。
“釉色尚可，但还不够纯，略有杂质。”她指着罐体某一处几乎微不可查的色点，“盖合时的气密性，仍需改进，要达到几乎无声且严丝合缝。还有，这玉兰钮的线条，边缘处略显生硬，需再圆润两分。”
王婆子脸上的兴奋稍敛，认真记下：“成！我这就让他们按丫头你的要求返工！务必做到尽善尽美！”
沈清徽将瓷罐放回盒中，目光扫过周瑾优化成功的蒸馏器，又落在这批初见雏形的包装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器已利，椟待善。”
“待椟器皆备，便是‘凝玉膏’惊艳问世之时。”
“我们，必须万无一失。”
山风拂过，林涛阵阵。秘密工坊内的优化磨合与对极致的追求，正悄无声息地，为即将到来的雷霆之势，积蓄着最坚实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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