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叔那趟没滋没味的串门，像风吹过水面，涟漪散尽，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我们照旧天不亮起床，生火做饭，喂鸡喂猪，然后背上书包，汇合心萍姑他们，沿着关兴公路走去学校。下午放学回来，浇水、锄草、做饭、写作业。日子清苦，却也平静。我们像三棵在石头缝里扎下根的小草，迎着风，淋着雨，努力地向着有光的地方生长。
菜地里的青菜和四季豆，一天一个样，绿油油地铺开了一片，看着就让人心里欢喜。玉米苗也窜高了，需要间苗、施肥了。周末，我们仨就在地里忙活，小九力气大，负责挖坑施肥，我和小娴跟在后面间苗、培土。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脚下的泥土里，但我们干得挺起劲。看着一行行整齐的玉米苗在阳光下舒展着叶子，觉得日子有了实实在在的奔头。
然而，寨子里的日子，就像这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平静了没几天，关于五姑唐小姝的消息，就像夏天的闷雷一样，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打破了这份表面的安宁。
消息是心萍姑在放学路上悄悄告诉我的。她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同情和一丝气愤：“平萍，你听说了没？上半寨子邱家那边……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邱家？五姑她……怎么了？”
“生了！”心萍姑撇撇嘴，“前几天半夜生的，是个丫头片子！取名儿叫小金燕。这下可好，邱家那老婆子，脸拉得比驴脸还长！邱忠忠也是个没用的闷葫芦！听说……五姑坐月子，都没人正经伺候！饭都吃不上一口热乎的！真是造孽！”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虽然早就知道五姑在婆家日子难过，也知道邱家重男轻女，可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生了个女儿，就连月子都不给好好坐了？这哪里是婆家，简直是火坑！
“那……奶奶那边知道了吗？”我问，心里隐隐觉得，以奶奶的脾气，这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能不知道吗？”心萍姑哼了一声，“昨天你奶奶不知道从哪儿得了信儿，拄着拐棍，一个人颤巍巍地跑到上半寨子邱家去了！听说……在邱家门口好一顿闹！骂得可难听了！把邱老婆子和邱忠忠骂得狗血淋头，说他们老邱家缺德，欺负她闺女，连月子都不让人安生……差点动手！”
我想象着奶奶邱桂英，那个平时对我们刻薄寡恩、病怏怏的老太太，为了自己闺女，竟然能拄着拐棍跑到别人家门口去骂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她对我们是狠，可对五姑，到底是亲娘，见不得闺女受这样的委屈。这大概就是“虎毒不食子”吧？可一想到她当初是怎么对我们的，那点刚刚升起的、对她护犊之情的一丝理解，立刻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隔阂。
“后来呢？”小九也凑过来问，脸上带着好奇和一点解气。毕竟，五姑以前对我们没什么好的。
“后来？后来好像被闻讯赶去的村干部劝开了。”心萍姑说，“不过，这事肯定没完！邱家丢了这么大的人，能善罢甘休？五姑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过了……”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寨子里关于这件事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有人说奶奶做得对，闺女受了欺负，当娘的就该出头；也有人说奶奶太泼辣，一点情面不留，以后让五姑在婆家怎么抬头？更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偷偷议论，说五姑这是报应，谁让她当初不检点，未婚先孕，硬塞给邱家的，现在生了女儿，被嫌弃也是活该。
这些闲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们耳边绕。我们尽量不去听，不去想，但心里总像是压了块石头。五姑是可恨，可她现在的处境，也确实可怜。那个刚出生的小金燕，又有什么错呢？一出生就不被待见。
有一天傍晚，我们正在院子里吃饭，幺叔唐小龙又晃晃悠悠地来了。这次，他脸上没了往常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反而带着点烦躁和晦气。
“妈的！真是倒霉催的！”他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掏出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家里就没个消停时候！”
我们都没吭声，等着他往下说。
“还不是你五姑那档子破事！”幺叔吐着烟圈，抱怨道，“你们奶奶跑去邱家闹了一场，人是回来了，可气得躺在炕上直哼哼，药都多喝了两碗！你们爷爷也唉声叹气的。邱家那边放话出来，说这事没完！这下好了，里外不是人！我想出去找点活干，都没心情了！”
他絮叨了半天，无非是抱怨五姑的事连累了他，让家里不安宁，影响了他“找活路”。最后，他话锋又一转，眼睛瞟向我们碗里的菜（虽然只是普通的炒青菜和咸菜），叹了口气：“唉，还是你们这儿清静。你爸妈……最近没来信？在那边……还行吧？钱够花不？”
又是老一套！打听消息，试探口风。我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不动声色：“还行，刚够我们吃饭读书的。”
幺叔又坐了一会儿，没滋没味地说了几句闲话，见我们爱答不理，只好讪讪地走了。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小九嘀咕：“又来探口风，准没安好心！”
小娴小声说：“五姑……也挺可怜的。”
我没说话，心里乱糟糟的。五姑的事，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这个寨子里的种种不堪：重男轻女、婆媳矛盾、人情冷暖……也照出了奶奶那张对我们冷酷、对女儿却肯拼老脸去闹的矛盾嘴脸。而我们，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窝在巢里的小鸟，只能紧紧靠在一起，守住我们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看似坚固却依然脆弱的家。
晚上，我躺在炕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声，想起了五姑。想起她以前在奶奶面前挑拨离间的刻薄样子，也想起她最后一次来山洞求助时那副绝望狼狈的模样。现在，她又陷入了新的苦难中。这难道就是她的命吗？还是这个吃人的环境，把每个人都逼成了鬼？
我又想到了我们自己。我们是女孩，幸好爸妈不嫌弃，供我们读书。可如果……如果我们也像五姑一样，将来……我不敢再想下去。只有读书！只有拼命读书，考上高中，甚至大学，走出这座大山，才能摆脱这种可怕的循环！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窗外的月亮很亮，透过玻璃窗，照在水泥地上，白晃晃的。新家很安静，只有弟弟妹妹均匀的呼吸声。我握紧了拳头，心里那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读书！走出去！绝不过五姑那样的日子！也绝不让我的妹妹，重复这样的命运！
五姑的哭声和奶奶的争吵，像一声警钟，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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