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那点子喜庆气儿，算是被二舅舅这一通发作，彻底搅和没了。
客人们走得更快了，嘴上那声“恭喜”说得含糊不清，脚底下像是抹了油，巴不得赶紧离了这是非地。没一会儿，刚才还挤挤攘攘的院子，就剩下自家人和几个实在躲不开、帮着收拾残局的近亲。
外婆气得浑身直哆嗦，手指头戳着蹲在墙角的二舅舅，声音都变了调，尖利得吓人：“赵华强！你个挨千刀的发酒疯！老赵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丢到粪坑里去了！你睁开你那狗眼看看！这是你办喜事的地方！你闹的这是哪一出？！”
二舅舅——赵华强，被这么一骂，醉醺醺地抬起头。他那张脸红的发紫，眼睛浑浊，透着股混不吝的邪气。他晃晃悠悠地想站起来，却没站稳，又一屁股坐回地上，反而咧开嘴笑了，那笑声嘎嘎的，像夜猫子叫，难听得很。
他谁也没看，那双醉眼居然直勾勾地就盯上了我。手指头颤巍巍地指过来，唾沫星子乱飞：“看…看啥看？你个呆头鹅！二傻子！木灯头！对！说的就是你！瞪俩大眼珠子，里头空的，屁都装不下一个！哈哈哈！”
我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碗差点掉地上，下意识地就往后退，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他还没完，像是找到了发泄的靶子，越骂越起劲，手臂胡乱一挥，又把旁边吓傻了的几个孩子都圈了进来：“还有你们！呆老鼠！一窝傻子！都给我滚出来！让老子看看！哈哈哈！一窝没爹没娘的傻崽子！哈哈哈哈！”
他骂的是大舅舅留下的那三个孩子：小长英、小长艳，还有男孩小红。大舅舅赵华明死的早，大舅妈没法子，带着他们改嫁给了幺舅舅。这三个孩子平时就胆小，话不多，这会儿更是吓得脸煞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像三只被雨淋透了的小鹌鹑，挤在一起瑟瑟发抖，连哭都不敢大声哭，只会偷偷掉眼泪珠子。
小长艳最大，也才十岁左右，她紧紧搂着弟弟妹妹，嘴唇咬得死死的，眼睛瞪着地面，不敢抬头。小长英和小红直接把脸埋在她衣服里，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
院子里只剩下二舅舅那疯疯癫癫的狂笑和叫骂声，还有他时不时挥舞手臂带出的风声。帮忙收拾的乡亲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尴尬地站着，不知是该劝还是该躲。舅妈撇撇嘴，扭开脸，假装没看见，只顾着收拾那些还能用的碗筷，好像眼前这闹剧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外婆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冲上去就想捶他：“你个畜生！灌点马尿就不是你了！连孩子都骂！你还是不是人！”
可二舅舅醉得死沉，推搡不动，反而被外婆一扯，更加胡言乱语起来：“人？老子当然是人！比你们这些傻子强！一窝子傻子！哈哈哈…嗝…”他说着说着，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一股酸臭的酒气喷出来，熏得人直恶心。
最后，还是几个没走的叔伯辈看不过眼，七手八脚地上前，硬是把还在胡咧咧的二舅舅从地上架起来。他脚底下拌蒜，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傻子”、“呆鹅”，被半拖半拽地弄进了那间贴着红喜字的新房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外面的世界总算清静了一点。
可那股子让人窒息的尴尬和难受劲儿，却更浓了。院子里一片狼藉，破凳子烂桌子东倒西歪，地上全是骨头渣子、汤汤水水、踩烂的菜叶和瓜子皮，还有摔碎的碗碴子。那红艳艳的喜字落在脏水里，显得格外扎眼。
空气里，肉味儿、酒味儿、汗味儿、还有二舅舅吐出来的那股酸臭气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下来，闷得人胸口疼。
外婆站在原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看着那扇紧闭的新房门，又看看这一地的破烂，再看看我们这几个吓坏了的孩子，她那张脸灰败得像是老了十岁。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深深地、无力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悠长又沉重，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绝望。
她默默地弯下腰，开始捡拾地上的大块碎片，背影佝偻得厉害。
帮忙的乡亲们也沉默下来，重新开始动手收拾，但动作都轻悄悄的，没人说话，只有扫帚划过地面的唰唰声，和收拾碗筷的轻微磕碰声。
我，还有小长英她们，都缩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我心里怦怦跳，又怕又委屈。我不知道二舅舅为什么突然那样骂我们，好像我们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那一句句“傻子”、“呆鹅”、“没爹没娘”，像小刀子一样扎在心里，虽然不太明白最深的意思，但那满满的恶意和嫌弃，是能真切切感受到的。
新房里一直没什么动静。不知道新娘子李金花在里面怎么样了。她今天刚进门，就遇上男人发酒疯，还被指着鼻子骂，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后悔？
天彻底黑透了。院子里点起了一盏昏暗的电灯，光线黄乎乎的，勉强照亮这一片狼藉。冷风吹过来，带着秋夜的寒意，吹得人起鸡皮疙瘩。那么热闹混乱的一天，最后却以这样一种冰冷又难堪的方式收了场。
外婆一直忙到很晚，才把院子大致收拾出个样子。她给我们一人热了碗白天剩的菜汤，里面飘着几根蔫巴巴的菜叶。谁也没心思吃，草草扒拉了两口。
夜里睡觉的时候，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里好像还能听到二舅舅那疯狂的叫骂声和笑声，眼前还能看到小长英她们苍白恐惧的小脸。
外面的风呜呜地吹着，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哭。
这个家，好像并没有因为办了一场喜事而变得更好。反而像是揭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更多让人难受的东西。那红喜字贴上去的，似乎不是喜庆，而是另一种看不见的负担和煎熬。
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二舅舅酒醒了会怎么样？新娘子会怎么样？我们这些“傻子”、“呆老鼠”又会怎么样？
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湿漉漉的稻草，又沉又闷。我只盼着天快点亮，又害怕天亮了之后要面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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