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橚的那份条陈，如同投入朝堂沸锅的一勺热油，虽未让油锅爆炸，却也让其翻滚得更加剧烈。防治局、兵部、户部、都察院之间的公文往来和私下争吵持续了数日，最终在朱元璋不耐烦的催促下，总算拿出了一个各方勉强妥协、四平八稳却失了不少锐气的“改良版”推广方案。
方案基本保留了分级接种的框架，但“分拨疫苗予核心疫区百姓”一条被大幅缩水，变成了“视疫苗充裕情况及地方治安状况，酌情试点”，实则留下了巨大的操作空间，大概率最终仍是权贵优先。简化流程、培训人手的提议被太医院强烈抵制，最终改为“由太医院遴选可靠医官，进行集中培训后，方可施种”，效率大打折扣。信息公开变成了“由各地官府酌情发布安民告示”，严查流弊则成了“责令有司详查”。
一份原本可能带来改变的条陈，最终被官僚机器的磨合与利益的博弈，磨去了大部分锋芒。
朱元璋看着这份经过“民主评议”的方案，冷哼一声，最终还是朱批了一个“可”字。有，总比没有好。至少能推动事情往前走一小步。至于老五的那点“功劳”，早已在这番争吵和修改中被稀释得几乎看不见了。
然而，就在朝廷这艘大船拖着沉重的身躯，试图缓慢转向之时，新的阴影已经悄然迫近。
首先是南京城 itself。
尽管朝廷采取了严格的管控措施，但天花病毒如同无孔不入的幽灵，终于还是渗透进了京畿之地。起初只是南城贫民区零星出现的病例，并未引起足够重视。但很快，疫情如同星火燎原，开始在多个坊市蔓延开来。恐慌情绪再度飙升，米价药价腾贵，流言四起，官府弹压得焦头烂额。
更令人不安的是，疫情开始波及到一些中低级的官员府邸和军营。虽然尚未传入皇城，但那种步步紧逼的威胁感，已经让整个南京城的上空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阴云。痘疫防治局顿时压力倍增，刚刚拟定的推广方案在现实的紧迫面前显得如此迟缓无力。
朱元璋接连收到疫情扩大的奏报，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他不断下旨催促防治局和五城兵马司加大力度，但收效甚微。一种无力感再次攫住了这位铁血帝王，面对无形的病毒，他的屠刀和权谋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威力。
而就在这京畿阴云密布之际，东宫之内，太子朱标的身体，却悄然亮起了红灯。
连续多日的操劳、忧心国事家事、以及之前为朱雄英病情担惊受怕积累的压力，终于开始反噬。朱标先是感到持续的疲惫乏力，食欲不振，并未太过在意，只以为是寻常劳累。但很快，他开始出现低热咳嗽的症状，夜间盗汗，人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太子妃常氏和东宫属官们忧心不已，连忙请来太医院院判诊治。院判仔细诊脉后，眉头紧锁，脉象显示太子殿下“忧思劳倦，耗伤心脾，气血两亏”，又兼偶感风寒，以致缠绵难愈。开了不少益气补血、安神解郁的方子。
然而，汤药灌下去不少，朱标的病情却未见明显好转，低热时退时起，咳嗽反而有些加重，偶尔痰中竟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血丝！
这下，东宫彻底慌了！痰中带血，这绝非小恙！
消息被严格封锁，但岂能瞒得过朱元璋和马皇后？得知消息后，两人第一时间赶到了东宫。
看到长子原本温润的面庞变得苍白消瘦，靠在榻上不住低咳，气息微弱，朱元璋的心猛地揪紧了！马皇后更是瞬间红了眼眶，坐到床边，紧紧握住朱标的手，声音哽咽：“标儿，我的儿……你怎么……怎么又……”
“父皇……母后……儿臣无事……只是有些劳累……”朱标强打着精神想宽慰父母，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朱元璋脸色铁青，转向跪在一旁、冷汗直流的太医院院判，声音如同冰碴：“到底怎么回事？！太子的病为何越治越重？！那血丝又是何缘故？！”
院判吓得体如筛糠，叩头不止：“陛下息怒！殿下此症……此症乃积劳成疾，五内郁结，又外感风邪，邪热犯肺，伤及肺络，故见咳血……臣等已竭尽全力，然殿下脉象虚浮，虚不受补，攻邪又恐伤正，实在是……实在是棘手啊！”
“废物！”朱元璋一脚将其踹翻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又是这套说辞！他猛地想起之前朱雄英病重时，太医院也是这般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朱元璋的目光猛地扫到了桌案上，那里还放着朱橚之前为朱雄英拟定的那份调养方略。他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老五！
他立刻厉声道：“去！把周王为雄英拟的那份方略拿来！还有，之前开封呈上的所有关于牛痘、调养的记录，都给咱找来！”
马皇后闻言，眼中也燃起一丝希望：“对，对！快找小五写的东西！他或许有办法！”
太监们慌忙翻找，很快将一应文书送到朱元璋面前。朱元璋和马皇后也顾不得许多，就着灯光，急切地翻阅起来，希望能从字里行间找到能救治长子的方法。
然而，朱橚的方略主要是针对朱雄英天花初愈后的虚弱体质，重在温和调理，与朱标如今“积劳成疾、邪热犯肺”的急症重症并不完全对症。虽然其中一些健脾益气、宁心安神的思路或有借鉴，但终究难以直接套用。
看着父母为自己焦急翻阅医书的样子，朱标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喘息着劝道：“父皇……母后……不必劳神了……五弟之法……是针对雄英的……儿臣这病……不同……”
朱元璋放下手中的纸张，看着病弱的儿子，眼中充满了焦虑、心痛以及一丝被太医院无能激起的暴怒。他猛地转身，对毛骧吼道：“锦衣卫派去扬州的人呢？！这么多天了，为什么还没查清楚？！咱要结果！立刻！马上！”
他急需一个突破口，无论是为了解决疫情，还是为了……或许能找到一丝救治标儿的希望？他甚至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老五那牛痘能防天花，那他有没有办法治标儿这病？
一种病急乱投医的恐慌，开始在这位帝王心中蔓延。
而此刻的开封周王府，朱橚也通过“夜枭”的渠道，得知了京畿疫情扩大和太子染病（虽未知详情，但知其病重）的消息。
他猛地从书案后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南京方向，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担忧。
大哥病了？在这个节骨眼上？ 京畿疫情失控…… 扬州调查迟迟未有结果……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了他。风暴，似乎正在以超出他预料的速度和方式，再次汇聚。而这一次，风暴的中心，似乎正指向他最在意的人。
他必须做点什么。
（第九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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