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旨意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在朝堂激荡起的并非沸腾,而是一种诡异的、各怀鬼胎的平静。痘疫防治局的设立,像一只巨大的官方手掌,猛地将“牛痘”这只可能引发无数变数的奇兽,牢牢攥在了掌心。
开封周王府内,朱橚对那封明褒实贬、将他排除在后续事宜之外的旨意,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甚至带着王府属官,规规矩矩地摆香案谢恩,将赏赐的金银帛缎登记入库,随后便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埋首于他的编纂局和药圃,对那轰轰烈烈成立的防治局和南下接种事宜,不闻不问,俨然一副“谨遵圣谕,专心书案”的模样。
这份近乎逆来顺受的“识趣”,让奉命监视的王太监和李院判都稍稍松了口气,密报回京的内容也趋于缓和,多描述周王如何沉迷典籍,不问外事。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痘疫防治局虽由朱元璋亲掌,但具体事务仍需人操办。这便成了各方势力新一轮的角力场。太医院凭借技术优势(尽管这技术最初来自朱橚)和正统地位,自然想要主导;兵部因涉及优先接种军队,强力介入;户部管钱粮调度,工部负责物资保障,皆想分一杯羹;甚至吏部也试图在人员选派上施加影响。短短数日,新成立的防治局内便已是派系林立,公文往来扯皮不断,效率低下。
而第一批南下接种的队伍,更是焦点中的焦点。谁的人带队,疫苗如何分配,优先给哪些部队、哪些衙门,每一个细节都牵动着无数神经。蓝玉一系极力争取由军方背景的太医主导,确保边军和京营优先;江南籍官员则拼命塞入自己人选,希望家乡望族能尽早受益。争吵从朝堂蔓延到防治局,几乎每一批疫苗的分配,都是一场激烈的博弈。
这一切,都被“夜枭”通过隐秘渠道,源源不断地送入朱橚的书房。
他冷眼看着这些报告,嘴角时常挂着一丝嘲讽的冷笑。父皇想要完全掌控,但在这庞大的帝国官僚机器中,任何好东西一旦被纳入体制,都难免沦为权力和利益角逐的猎物。牛痘的推广,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其过程恐怕比研制它更加艰难和扭曲。
然而,这些朝堂纷争,暂时已与他无关。他的目光,投向了更深远的地方。
这一日,编纂局内看似与往常无异,朱橚正与李院判探讨着一味药材的炮制火候。忽然,一名身着普通儒生服饰、面容清癯、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走了进来,恭敬地向朱橚和李院判行礼。
“学生陈实,拜见王爷,拜见院判大人。”男子举止斯文,语气却透着一股干练。
李院判瞥了他一眼,并未在意,只当是编纂局新来的哪位修撰或助手。
朱橚却微微颔首,语气如常道:“陈实啊,你来得正好。本王与李大人方才谈及蕲州等地特产药材运输损耗一事,你于地理经济颇有见解,说说你的看法。”
名为陈实的男子不慌不忙,侃侃而谈,从漕运、陆路成本、仓储保存等多个角度分析了一番,言之有物,条理清晰,连挑剔的李院判都忍不住微微点头。
然而,无人知晓,这位“陈实”,实则是“夜枭”中专司物资调配与秘密运输的骨干成员,“鸮四”。他今日明面是来讨论编纂事务,实则是来向朱橚做最后禀报并接受指令的。
就在朱橚与李院判看似专注讨论时,“鸮四”的嘴唇极其微动,以几乎不可闻的气流声,将信息送入朱橚耳中:“……一切已安排妥当,三批人手,皆以游学、经商、探亲名义,分别启程,前往湖广、江西、浙江……疫苗(指少量秘密制备的牛痘原株)已混入药材中,由绝对可靠之‘游枭’押送,路线隐秘……预计半月内均可抵达预定地点,依托当地药铺、善堂悄然进行,目标先覆盖‘夜枭’外围人员及可靠佃户,绝不张扬……”
朱橚面色不变,依旧与李院判指着药材样本讨论,口中却同样以微不可察的声音回应:“甚好。记住,只做不说,记录数据,隐匿为首。非生死关头,不得与当地官府、勋贵发生任何关联。若有暴露风险,即刻销毁一切,人员撤回。”
“明白。” 短暂的无声交流后,“鸮四”拱手告退,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的学术汇报。
朱橚的目光重新回到李院判身上,神情专注,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他深知父皇的掌控欲,也明白朝廷推广的局限性与弊端。他从未将希望完全寄托于朝廷。就在父皇的防治局还在为权责和利益争吵不休时,“夜枭”的触角,已经凭借其高效和隐秘,悄然伸向了疫情深重的区域,开始播撒星星之火。这不是为了争功,只是为了能多救一些人,也是为了……给这门救世的技艺,多留几条不受制于人的传承之路。
与此同时,另一件看似微不足道,却蕴含着深远意味的事情,也在朱橚的授意下悄然发生。
编纂局内几位表现优异、对医药确有天赋和热忱的年轻寒门子弟(实为“夜枭”外围培养的苗子),接到了周王府的“委派任务”——护送一批重要的药材样本和古籍抄本,前往武当山,请教于几位隐居的、精通道家医药和养生之术的高人,以完善《普济方》中相关章节。
这个任务合情合理,武当山道教医药闻名遐迩,与之交流是学术雅事。就连王太监和李院判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然而,在这批古籍抄本中,却夹杂着几页看似寻常、实则以特殊密码写就的“医案”,其中隐晦地提到了“以毒攻毒”、“以微疴御大疫”的理念,并与《道德经》“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思想相互印证。这些内容,正是投石问路。
朱橚记得之前情报中提及,张三丰真人似乎有过类似玄妙之语。他此举,并非指望能得到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张真人直接回应,而是希望借此与武当山建立起一种极其隐秘的、基于学术探讨的微弱联系。道家思想包容并蓄,或许能为牛痘这类“非常之道”,提供一些理论上的依托或未来的潜在庇护,哪怕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可能性。
几名年轻子弟领命出发,他们眼神清澈,充满对知识的渴望,全然不知自己肩负着怎样隐秘的使命。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朱橚站在编纂局的窗边,目光悠远。
朝廷的博弈,父皇的猜忌,勋贵的警惕,文官的算计……这些朝堂上的惊涛骇浪,他无法避开,只能谨慎周旋。
但他也从未停止布局。无论是“夜枭”的暗中推广,还是向方外之地的悄然问路,都是他在重重束缚之下,为自己,也为这门技艺,留下的后手与希望。
雏枭已离巢,振翅试风雨。前路艰险,但种子既已播下,便总有发芽的一天。
(第九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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