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金陵城中的节日气氛终于艰难地压过了疫病留下的惨淡痕迹。各衙门开始封印,宫中筹备着规模有所缩减但仍不失隆重的庆典。然而,在这份看似祥和喜庆的表象之下,暗流依旧涌动不休。
太医院新任院使吴太医的上任,如同在尚未完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不剧烈,却足以让各方势力重新调整自己的姿态。这位以“稳重守成”着称的老太医,上台后并无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反而一板一眼地遵循旧制,安抚同僚,将主要精力放在整理疫期医案、抚恤殉职医官家属等善后事宜上,显得毫无威胁。
这让许多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在新院使手下争权夺利的人一时失去了目标,太医院竟意外地进入了一段短暂的平稳期。刘纯的位置得以保全,他与朱橚之间那条隐秘的“技术咨询”通道也得以延续,这让朱橚稍稍安心。
但朱橚并未放松警惕。他深知,这份平静很大程度上源于父皇尚未对新院使提出新的要求,也源于朝堂的注意力正被另一件大事所吸引——年末的祭祀与明年开春可能进行的北伐筹备。一旦外部压力变化,太医院内部的平衡随时可能被打破。
他的大部分精力,依旧投入在“夜枭”的转移和扎根上。风雪天气给人员物资的南下带来了极大困难,但也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利用年关前后人员流动复杂、各关卡盘查有所松懈的机会,“鸮二”和“鸮五”成功地将最后几批核心人员和一批紧要物资转移到了开封皇庄。
密报传来,新的基地已在芦苇荡深处初步建成,虽简陋,但隐蔽性极佳,且具备了基本的自给和防御能力。第一批接受进阶训练的“护卫”已经开始在模拟环境下进行小队协作和应急反应演练。甚至,“鸮七”所需的简易蒸馏、提纯器具也在庄内工匠的帮助下,偷偷打造了出来,开始了初步的药物浓缩试验。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朱橚肩上的压力却丝毫未减。远程操控的滞涩感、信息传递的风险、以及对前线人员能否完全领会并执行他战略意图的担忧,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他必须找到一种更高效、更安全的方式,来掌控这支逐渐成长的力量。
年关宫宴前夕,朱元璋在乾清宫设下小家宴,只叫了马皇后、太子朱标以及几位年幼的嫡子,朱橚也在其列。宴席氛围看似轻松,但朱元璋的目光偶尔扫过诸子时,那份深沉的审视依旧让朱橚如坐针毡。
席间,朱元璋难得地关心了一下朱橚的“药铺大业”。
“老五,朕赏你的那两处皇庄,如今打理得如何了?听说你派了不少人手南下,可是要大干一场?”朱元璋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朱橚立刻放下筷子,恭敬地回答:“回父皇,儿臣愚钝,只是摸着石头过河。如今只是初步招募了些流民清理土地,来年开春才能试种些常用的药材。儿臣想着,先扎稳根基,不敢贪多求快。派去的人手,多是些负责勘测地形、管理账目的文书和懂些农事的老把式,免得被下面的人蒙蔽了。”
他将人员南下解释为“管理需要”和“防止欺瞒”,合情合理。
朱元璋点了点头,似乎还算满意,又道:“嗯,不急是对的。做事便要有始有终,切忌好高骛远。开封府那边,朕已传旨地方官,对你开垦药田、设立药铺之事予以方便。若有难处,也可呈报于朕。”
“儿臣叩谢父皇隆恩!”朱橚连忙起身谢恩,心中却是一凛。父皇特意告知已通知地方官,这既是支持,更是提醒:你的一切举动,都在朕的视野之内。
“不过,”朱元璋话锋微微一转,目光看似无意地落在朱橚身上,“你如今虽心系医药,但皇子本分亦不可废。经史子集,尤其是《皇明祖训》,还需时常温习,明了体统,知晓分寸。将来就藩,方能安守臣节,辅弼中央,不至行差踏错。”
《皇明祖训》!这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朱橚心上。这是父皇亲自撰写的,规范皇室成员行为、强调中央集权、告诫藩王不得逾矩的最高准则。父皇在此刻提及,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定当日夜诵读祖训,不敢有忘!”朱橚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
朱元璋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而与朱标讨论起北伐粮草事宜。
这场家宴,对朱橚而言,无异于一场无声的敲打。父皇的支持是有条件的,界限就是《皇明祖训》画下的那条线。任何可能威胁到中央集权、可能让藩王坐大的苗头,都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掐灭。
宴会结束后,朱橚回到坤宁宫,心情沉重。他铺开纸笔,却久久未能落墨。父皇的警告言犹在耳,他必须调整策略。“夜枭”的发展,必须更加隐蔽,甚至要比之前更加低调,一切行动都必须严格限制在“医药”和“自保”的框架内,绝不能流露出任何可能被解读为“军事”或“政治”的倾向。
他最终写下新的指令,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谕:所有枭众:即日起,一切行动以‘隐’为要,以‘医’为壳。训练重心转向伤患急救、药材辨识、地形勘察(限于药源寻找)。暂停一切进攻性技击训练及大规模协同演练。非必要,不得与任何地方官府、卫所人员接触。违令者,严惩不贷。”
写下“严惩不贷”四个字时,他的笔尖微微颤抖。他知道这可能会延缓“夜枭”的成长,但他别无选择。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
就在朱橚为父皇的警告而收紧缰绳时,燕王朱棣却似乎并未受到年关气氛的影响,反而更加活跃。他并未再亲自来坤宁宫,但送给朱橚的“年礼”却格外丰厚,除了常规的皮货、玩器之外,竟然还有一柄制作极其精良、装饰却十分简洁的短刃匕首,以及几本精心挑选的、前朝兵书与地理志。
这份礼物,与其说是给一个“医痴”弟弟的,不如说是给一个潜在的同道中人的。
匕首冰凉沉重,兵书深邃艰涩。朱橚抚摸着那光滑的刀鞘,翻看着那些描绘山河险要、城防布局的插图,背后却泛起一层寒意。
四哥的心思,已然昭然若揭。他不仅在试探,甚至开始尝试进行某种程度的“引导”和“诱惑”。他或许觉得,这个心思深沉的五弟,既然不甘于只读医书,那或许会对这些更“男儿”的东西感兴趣?
朱橚沉默良久,最终将那柄匕首和兵书仔细锁进了一口樟木箱的最底层,与那些朱棣之前送来的“新奇玩意儿”放在一起,不见天日。
然后,他提笔给朱棣写了一封回信,字迹工整却略显稚嫩,通篇充满了对四哥厚赐的感激涕零,以及对那柄匕首“过于锋利,小弟把玩时甚是害怕”,对兵书“字句艰深,如同天书,远不如医书有趣”的抱怨和“愧对四哥厚爱”的自责。
他将一个胆小、蠢笨、只知医药、不解风情的弟弟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信送出去后,朱橚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庭院中堆积的白雪,目光幽深。
父皇画下了红线,四哥抛来了饵料。
前路愈发狭窄,也愈发凶险。
他就像一个在悬崖峭壁上攀爬的旅人,一侧是父皇冰冷审视的万丈深渊,另一侧是四哥热情却可能致命的诱惑之手。
他只能更加紧贴岩壁,将所有的力量和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指尖和脚下,寻找着那些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支撑点,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攀爬。
年关的钟声在紫禁城上空响起,悠远而肃穆,预示着洪武二十四年即将到来,也预示着新的、未知的风浪,正在未来的航道上酝酿。
(第四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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