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的呜咽，山风的低语，还有那座新起的、插着简陋木碑的孤坟，构成了芷江胜利喧嚣之外，一片沉重而孤寂的世界。林锋单膝跪在赵小栓的坟前，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悲恸而微微颤抖，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脸低垂着，仿佛与这片浸透了战友鲜血的土地融为了一体。
远处，芷江方向的欢呼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隐隐还能听到军乐队奏响的、象征胜利的激昂旋律。但那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冰冷而遥远，无法穿透林锋心中那堵由牺牲和悲凉筑起的高墙。
“林连长！林连长！”一个带着焦急和敬畏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是团部的传令兵，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溪边，看到林锋跪在坟前的背影和那片新翻的泥土，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惶恐，“林连长…师部…师部急召！授勋仪式…还有…新的命令…请您…请您务必即刻前往芷江机场！”
林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只有干涸的血污、泥土和一种近乎石化的冰冷。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空洞、疲惫，深处却沉淀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死火山灰烬般的沉寂。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撑地，咬着牙，一点点地站了起来。左臂的伤口因为动作而再次渗出鲜血，将早已染红的绷带浸得更深。他没有理会传令兵，也没有看那座新坟，只是默默地弯下腰，捡起掉落在泥土里的合金军刺，仔细地插回小腿的刀鞘。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转过身，步伐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喧嚣的芷江方向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孤寂而沉重。
芷江机场，人声鼎沸，彩旗飘扬。
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将星云集。巨大的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上书“庆祝湘西大捷暨芷江受降筹备”。镁光灯闪烁不停，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按动快门，记录着这“历史性”的时刻。
林锋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身上的军装破损不堪，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和焦黑的泥土，脸上、手臂上带着明显的伤痕和绷带，与周围那些军容整洁、喜气洋洋的军官们格格不入。但他胸前那枚青天白日勋章，在夕阳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眼的光芒，昭示着他的功勋。
王耀武站在观礼台中央，一身笔挺的将官服，神采奕奕。看到林锋这副模样，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随即换上了赞赏和亲切的笑容。他大步迎上前，在无数镜头和目光的聚焦下，紧紧握住了林锋那只沾满泥土和血迹的右手。
“好！林锋！国之干城！湘西大捷，你居功至伟！”王耀武的声音洪亮，充满了感染力，通过临时架设的扩音器传遍全场，引来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看看！这就是我七十四军的英雄！铁血铸就的‘狼牙’！鬼子闻风丧胆！”
镁光灯疯狂闪烁，将王耀武亲切的笑容和林锋那张冰冷、疲惫、毫无喜色的脸庞定格在一起，形成一幅无比讽刺的画面。
盛大的授勋仪式开始了。军乐高奏，掌声雷动。一枚象征着更高荣誉的宝鼎勋章（或其他高级勋章）被别在了林锋血迹斑斑的胸前，与他原有的青天白日勋章并列。王耀武亲自为他整理绶带，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眼神中充满了“器重”和期许。
林锋如同提线木偶，面无表情地接受着这一切。胸前的勋章冰冷沉重，如同两副枷锁。王耀武那看似亲切的赞誉，在他听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牺牲兄弟的血腥味。周围的欢呼、掌声、镁光灯，都化作无形的利刃，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他仿佛看到赵小栓、李石头、孙大炮、猴子、老猫……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欢呼的人群中浮现，无声地注视着他，眼神中带着质问和悲凉。
“……倭寇败局已定！芷江受降在即！此乃我中华儿女浴血奋战十四载之伟大胜利！”王耀武开始了慷慨激昂的演讲，声音传遍四方，“然！胜利来之不易！吾辈军人，当居安思危！值此乾坤鼎革之际，尤须砥砺前行，廓清寰宇，以安社稷！……”
“廓清寰宇……”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林锋的耳膜！他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住台上意气风发的王耀武！他想起了那份被自己攥得扭曲的密令！想起了“狼牙”连几乎打光的兄弟！想起了那些在敌后同样坚持抗战、却被王耀武称为“内部隐患”的人！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悲哀和彻底的幻灭，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咆哮！这所谓的“胜利”，不过是另一场更残酷、更肮脏的战争序幕！而他们这些士兵，这些流尽了血的“狼牙”，不过是台上这些人手中，准备用来“廓清寰宇”、指向同胞的刀！
仪式结束，喧嚣的人群逐渐散去。王耀武在副官和警卫的簇拥下，走到林锋面前，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锋，”王耀武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压迫感，“你的能力，我看到了。你的忠诚，我也看到了（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锋胸前的勋章）。湘西的战事告一段落，但军人的使命永无止境。”他示意副官递上一份密封的、盖着绝密印章的命令文件。
“部队休整一周。一周后，‘狼牙’连作为我师最锋利的尖刀，开赴豫南！执行‘特别清剿’任务！”王耀武盯着林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不容置疑，“豫南匪患猖獗，扰乱地方，破坏接收，实为党国心腹大患！务必以雷霆手段，彻底肃清！这是党国对你的信任，也是对你能力的考验！莫要让我失望！”
“豫南…特别清剿…”林锋接过那份冰冷沉重的文件，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文件袋的触感，如同烙铁般烫手！果然！指向了同胞！指向了那些在敌后坚持的人！王耀武口中所谓的“匪患”，在他模糊的“预知”和工兵营那份记录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他甚至可以想象，这份命令背后，有多少像赵小栓这样怀着朴素爱国热情的士兵，会不明不白地倒在同胞的枪口下！
“是！师座！”林锋的声音沙哑而干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机械的应答。他挺直了脊背，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牵动左臂的伤口，剧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但他的眼神却如同冻结的寒潭，深不见底。
王耀武似乎对林锋的反应很满意，点了点头，在一众簇拥下转身离去。
人群散尽，夕阳将机场空旷的跑道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林锋独自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布满伤痕的雕像。晚风吹拂着他破损的衣角，胸前的勋章在余晖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林连长…”一个轻柔而带着担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锋缓缓转过身。是苏婉。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护士服，脸色有些苍白，眼神中充满了关切和一种欲言又止的焦虑。她快步走到林锋面前，趁着周围无人注意，飞快地将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好的、只有指节大小的玻璃瓶塞进林锋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伤口样本…我…我做了一些检查…结果…结果非常奇怪！细胞活性异常…形态…我从未见过！这…这很不正常！你…你一定要小心！千万…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军医那边！”
玻璃瓶入手冰凉。林锋低头看着手中这小小的、却可能蕴含着他身体最大秘密的“证据”，又抬头看了看苏婉眼中那真挚的担忧和恐惧。他沉默着，将玻璃瓶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左臂的伤口在暮色中隐隐作痛，似乎在回应着这份“异常”。
“谢谢。”林锋的声音低沉沙哑，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他深深地看了苏婉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了感激，也包含了诀别的意味。
苏婉似乎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言的叹息，转身快步离开了。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只在天际留下一抹暗红的残痕。芷江机场亮起了灯火，庆祝的喧嚣似乎还在远处隐隐回荡。
林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份王耀武亲授的、盖着绝密印章的调令。文件袋上，“豫南特别清剿”几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毒蛇般扭曲、狰狞。
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攥紧了拳头！那份沉重的调令文件，在他沾满泥土、血污和汗水的手掌中，被捏得咯吱作响，最终扭曲、变形！如同他心中对旧时代最后一丝幻想和妥协，被彻底碾碎！
胸前的两枚勋章，在暮色中冰冷刺骨。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迷茫，不再悲恸，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沉淀了所有牺牲与愤怒的坚定。那目光，越过灯火辉煌的芷江机场，越过喧嚣庆祝的人群，越过王耀武那看似辉煌的“器重”，投向了北方那广袤而未知的、被沉沉暮霭笼罩的黑暗大地。
风暴，已在胜利的喧嚣下悄然凝聚。
而他的路，已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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