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慈祖断肠思
腊月将尽,荣国府内张灯结彩,仆妇们穿梭不息,筹备年事的热闹喧嚣,却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丝毫透不进荣庆堂那深幽的内室。这里,时间仿佛凝滞了,空气中漂浮着沉水香清冷绵长的气息,混合着药材淡淡的苦涩味,营造出一种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暮气沉沉的寂静。
贾母歪在临窗的一张 铺着厚厚 石青金钱蟒引枕 的暖榻上。她身上盖着一条 极为珍贵的 孔雀金线织锦被,虽华丽无比,却衬得她那张布满皱纹、血色寡淡的脸愈发憔悴苍老。 往日里梳得一丝不苟、戴满 赤金簪钗 的银发, 如今只是松松挽了个髻, 别了一根 简单的 白玉寿字簪,显出几分难得的家常与无力。 她身上穿着一件 酱色万字不断头纹样的缂丝棉袄,料子虽好,颜色却过于沉暗,更添了几分暮气。
榻前的紫铜鎏金大火盆里,银霜炭烧得正旺, 发出极轻微的噼啪声,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 却似乎驱不散这屋子里的阴冷和老人心头的寒意。 琥珀和鸳鸯侍立在一旁, 屏息凝神, 连大气都不敢出, 只偶尔用眼神交换着担忧的神色。
贾母半阖着眼, 手里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 油光水滑的 伽楠木念珠,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 窗外是一株老梅, 枝干虬结, 疏疏落落开着几朵淡粉的花, 在灰蒙蒙的天色下, 显得格外冷清寂寥。
“今日……是腊月二十六了吧?”贾母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带着浓重的疲惫。
“回老太太,是二十六了。”鸳鸯连忙上前一步,轻声细语地答道, “厨房来问,今年年夜饭的菜单子,您可要过目?”
“菜单子……”贾母喃喃重复了一句, 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那弧度还未成形便已消散。 她缓缓摇了摇头, 目光依旧没有焦点: “你们看着办吧……左右不过是那些个菜式,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她心里想的,是去年的年夜饭。 那时,黛玉还坐在她身边下首,穿着一身 簇新的 杨妃色绣折枝梅花的锦袄,衬得小脸莹白如玉。 虽吃得不多, 眉宇间也总带着一丝轻愁, 但至少人在眼前, 能看着, 能摸着。 席间,宝玉变着法儿地逗她开心, 一会儿夹菜, 一会儿说笑话, 虽时常惹得她嗔怪, 但那眼神里, 终究是有着活气的。
可如今……
贾母的心猛地一缩,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念珠,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玉儿……我的玉儿……如今不知在吃什么?她那小身子骨,经不得饿,也受不得寒……那竹影轩,听着就是个清冷地方,伺候的人也不知得不得力……炭火可足?饭菜可还合口?她性子又左,受了委屈定然是憋在心里,不肯对人言……”** 一连串的担忧,如同沸腾的水,在她心中翻滚煎熬。
她想起黛玉幼时, 粉团儿似的一个人, 怯生生地被她搂在怀里, 那软糯糯的一声“外祖母”, 叫得她心都化了。 她把这没了爹娘的孩子当作心肝肉儿, 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锦衣玉食,呵护备至,原以为能护她一世周全, 却不承想……
“是我没用……是我老糊涂了!”贾母猛地闭上眼, 两行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滑落, 迅速渗入枕上的蟒纹之中。 她恨自己年老力衰, 镇不住府里的暗流涌动; 她怨自己顾虑太多, 没能早早定了宝玉和黛玉的事; 她更悔, 悔当初黛玉执意要走时, 自己为何不再强硬一些, 哪怕……哪怕让她恨自己, 也好过如今这般天涯相隔, 生死难料!
“老太太,您快别伤心了!”鸳鸯见贾母落泪,心酸不已,连忙上前用 温热的软帕 轻轻擦拭, 声音哽咽: “林姑娘……林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定然会好好的。前儿不是还有传闻,说姑娘的生意做得挺好,还……还进宫见了皇后娘娘呢!”
“进宫?”贾母睁开泪眼, 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随即又黯淡下去。 “那吃人的地方,是那么好待的?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那群虎狼中间,岂不是羊入虎口?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又能护她几时?” 她越想越怕,** 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琥珀赶紧将火盆挪近些, 又替贾母掖了掖被角。
贾母颓然地靠回引枕上,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株冷梅。 她想起黛玉素日里最爱梅花, 潇湘馆外就种着几株白梅。 冬日下雪时,黛玉常披着 一顶 大红猩猩毡斗篷,站在梅树下, 仰头看雪落梅梢, 那情景, 美得像一幅画。 可如今,那幅画碎了, 画中的人也不知飘零何处。
“宝玉呢?”贾母忽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 若不是这个孽障行事荒唐,惹得黛玉伤心,或许……
“二爷……二爷在屋里呢。”鸳鸯低声回道, “自打林姑娘走后,二爷就……就闷闷的,也不大出门,整日里不是发呆,就是抄经……”
“抄经?他抄经有什么用!”贾母忽然激动起来, 声音提高了几分, 带着哭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的玉儿……我那苦命的玉儿啊……” 她再也抑制不住,** 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悲切苍凉, 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令人闻之心碎。
鸳鸯和琥珀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却不敢放声, 只能一边替贾母顺气, 一边低声劝慰。
哭了许久,贾母才渐渐止住悲声, 只剩下低低的、压抑的抽噎。 她疲惫已极, 眼神涣散, 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随着那场痛哭流尽了。
“鸳鸯……”她气若游丝地唤道。
“老太太,奴婢在。”
“去……去把我那个紫檀木嵌螺钿的匣子拿来。”
鸳鸯连忙去取来。贾母颤抖着手打开匣子, 里面并非金银珠宝, 而是 一些小女孩儿的玩意儿: 一个 褪了色的 赤金璎珞圈,是黛玉小时候戴过的; 几方 黛玉初学字时写的、歪歪扭扭的描红帖; 还有一绺 用红丝线仔细系着的、柔软乌黑的婴儿胎发……
贾母拿起那绺胎发, 贴在脸上, 感受着那细微的、冰凉的触感, 仿佛还能闻到婴儿身上那股奶香气。 她的眼泪又无声地涌了出来。
“我的玉儿……外祖母对不起你……外祖母……想你啊……” 她喃喃低语着,** 如同梦呓。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竟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无声地落在梅花枝头, 覆盖了那一点点可怜的粉色。 荣庆堂内,炭火依旧燃着, 却再也暖不透老人那颗被思念和悔恨冻结的心。
繁华即将落幕,盛宴终归散场。 在这座深宅大院的最后时光里,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封君,唯一的牵挂, 只剩下了那个她曾视若珍宝、却最终无力护其周全的外孙女。 而这刻骨的思念,如同这腊月的寒风, 无孔不入, 将她生命最后的烛火, 吹得摇曳不定, 几近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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