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踏雪探虚实
时值腊月,年关将近。几场大雪过后,京城银装素裹,寒气逼人。竹影轩门前的青石小径被扫得干干净净,但两侧依旧堆着厚厚的积雪,映衬得那扇紧闭的朱漆小门愈发显得清寂。
这一日晌午过后,一辆装饰华丽、帷幔厚实的 朱轮华盖车,在几个衣着体面、呵着白气的健仆簇拥下,碾过积雪, 吱呀作响地停在了竹影轩门前。 车帘掀开,先下来两个穿着 青缎子掐牙背心、头戴昭君套的大丫鬟,平儿和丰儿。 两人手脚麻利地放下脚踏, 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少妇下车。
来人正是王熙凤。
今日的凤姐,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她上身着一件 大红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那刻丝工艺繁复精美,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华丽的光泽; 里头衬着 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领口处露出一圈 雪白的风毛,衬得她那张本就明艳动人的脸愈发光彩照人。 下系一条 翡翠撒花洋绉裙,裙裾摆动间, 环佩微鸣。 头上戴着 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 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 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 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 真真是 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然而,这般盛装之下,细看却难掩一丝憔悴。她脸上敷了厚厚的粉, 却盖不住眼下的青黑; 唇上点了鲜艳的胭脂, 嘴角那抹惯常的、精明厉害的笑意,却显得有些僵硬, 仿佛用力维持着。 由平儿扶着的手腕,隔着厚厚的衣裳,也能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消瘦。
平儿今日也是一身 秋香色锦缎棉袄, 外罩青缎子坎肩, 打扮得十分得体, 眉眼低垂, 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丰儿则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一个 用大红缂丝包袱皮仔细包裹的礼盒。
林伯早已得了信儿,忙不迭地打开门,躬身将这一行人迎了进去。凤姐扶着平儿的手, 步履看似从容, 那双 丹凤三角眼 却不着痕迹地快速扫过这方小小的院落。 但见庭院扫得干净, 几竿积雪的翠竹挺拔, 屋舍虽不轩昂,却收拾得齐整雅洁, 透着一股井井有条的生气。 她心中暗暗诧异: 这林丫头,离了贾府,非但没有落魄,反倒将这小小宅院打理得颇有章法。
早有丫鬟通报进去。黛玉闻报,心中虽感意外,面上却不动声色。她今日穿着一身 家常的 蜜合色棉绫裙袄,外头罩了件 半新不旧的 青缎灰鼠比甲,头上只簪着一根 素银簪子,通身上下, 朴素无华, 与凤姐的珠光宝气形成鲜明对比。
她迎至堂屋门口, 见凤姐进来,便微微屈膝行礼, 语气平静无波: “凤嫂子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快请屋里坐。”
凤姐未语先笑, 声音依旧又脆又亮, 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底气, 多了几分刻意拉近的亲热: “哎哟!我的好妹妹!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了,嫂子我心里惦记得很!这不,眼看着要过年了,府里忙得脚不点地,好不容易偷个空,紧赶着来看看你!”一面说,一面很自然地携了黛玉的手, 一同走进堂屋。
落座后,平儿和丰儿将礼盒奉上。 凤姐笑道: “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是你琏二哥哥前儿得的一支上好的山参,最是补气养血;还有几匹宫里新赐的妆花缎子,颜色鲜亮,正适合你们年轻姑娘家做衣裳穿。妹妹可千万别嫌弃!”
黛玉示意紫鹃收了, 淡淡道: “嫂子太客气了。我这里一切都好,劳嫂子和二哥哥惦记。”
丫鬟奉上茶来。凤姐端起那 定窑白瓷盖碗,轻轻拨了拨浮叶, 却并未喝, 目光在黛玉脸上打了个转, 笑道: “妹妹瞧着气色倒比在府里时好些了,这我就放心了!只是这宅子……终究是冷清了些,伺候的人可还得用?若有什么短缺,千万打发人去说一声,可别外道了!”
黛玉垂眸看着自己茶盏中袅袅升起的热气, 语气依旧疏淡: “有劳嫂子挂心。下人虽少,倒也本分勤谨,日常用度,父亲留下的些许薄产,尚可支撑。”
凤姐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飞快盘算。 她今日来,一是真有些好奇黛玉的现状,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一点,贾府近年 亏空日益严重, 宫中元春省亲后更是寅吃卯粮, 她这个当家奶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听闻黛玉的织坊生意做得不错, 便存了三分试探、七分想打秋风的心思。
又东拉西扯了些府里的闲话,凤姐话锋一转, 叹了口气, 眉眼间染上一抹真实的愁容: “妹妹是不知道,如今府里……唉,看着花团锦簇,内里却难得很!你琏二哥哥在外头应酬打点,银子像流水似的花出去;宫里娘娘那边,年节下赏赐又不能薄了;庄子上今年的收成又不好……我这心里,真是焦得跟什么似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 眼角余光悄悄打量黛玉的神色。 却见黛玉只是静静听着, 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既无同情,也无幸灾乐祸, 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凤姐心中有些恼,又有些急, 只得把话挑得更明些: “说起来,还是妹妹有福气,有林姑老爷留下的基业,又能干,把这生意打理得这般红火。不像嫂子我,就是个劳碌命,整日里拆东墙补西墙……”她刻意顿了顿, 等着黛玉接话。
谁知黛玉只是轻轻放下茶盏, 抬眸看向她, 目光清冷如窗外的积雪: “嫂子说笑了。我不过是守着父亲的一点遗泽,勉强糊口罢了,哪里比得上国公府的气派。嫂子持家有方,定然能遇难成祥。”
这话滴水不漏, 既堵住了凤姐开口借钱的由头, 又点明了自己与贾府已无瓜葛。 凤姐脸上那抹强装的笑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恰在此时,一阵寒风从门缝钻入, 吹得烛火摇曳。 凤姐猛地咳嗽起来, 咳得撕心裂肺, 平儿忙上前为她捶背, 脸上写满了担忧。
黛玉见状, 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对紫鹃道: “去把我那枇杷膏取来,给二奶奶润润喉。”
紫鹃应声而去。凤姐咳了半天才缓过气, 用帕子捂着嘴, 脸色苍白, 额上渗出虚汗, 方才那股精明厉害的气势荡然无存, 只剩下病弱的狼狈。
她看着黛玉平静无波的脸, 看着这间虽简朴却充满自主气息的屋子, 再想到自家那看似繁华、实则摇摇欲坠的深宅大院, 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巨大的、难以言说的悲凉和羡慕。 曾几何时,她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泼辣货,如今却……或许,林丫头这条路,才是对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她心惊肉跳, 不敢深想。
枇杷膏取来,凤姐勉强喝了一口, 甘润的膏体滑过喉咙, 稍稍缓解了不适。 她再也无心也无力周旋, 强撑着站起身: “多谢妹妹的膏子……府里事忙,我就不多叨扰了。”
黛玉也不多留, 起身相送: “嫂子慢走,雪天路滑,仔细脚下。”
送至院门,凤姐由平儿搀扶着上了车。 在车帘落下前的那一刻, 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缓缓合上的朱漆小门和门楣上“竹影轩”三个清瘦的字, 目光复杂难辨。
马车吱吱呀呀地驶离了巷口。 车内,凤姐颓然靠在软垫上, 闭着眼, 久久不语。 平儿小心翼翼地为她揉着太阳穴, 也不敢出声。
来时满腹算计,去时一身萧索。 这趟竹影轩之行,非但一无所获,反而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她自己的窘迫与末路。窗外是冰天雪地, 车内虽暖, 凤姐的心,却比外面的积雪更冷。
而竹影轩内,黛玉站在窗前, 看着那辆华丽的马车消失在雪幕中,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知道凤姐的来意, 也洞悉她的窘境。 但她早已不是那个会被花言巧语或悲惨遭遇打动的林黛玉了。
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劫。 她能守住自己这方小小的天地, 已属不易。 至于贾府那座即将倾颓的大厦,她无意,也无力,再去搀扶。
转身回到书案前, 她重新拿起那本看了一半的《营造法式》, 仿佛刚才的一切, 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吹过便散了。 屋外,雪落无声, 覆盖了所有的车辙与足迹, 天地间, 唯余一片纯净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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