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老槐树落了半地黄叶,树根处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这是他以前常等她下班的地方。
等等,她……是谁来着
风卷着叶尖扫过他的脚踝,那道黑影猛地顿住,像被无形的线拽了一下。
后颈的鳞片还在发烫,是刚才翻墙时蹭掉了两块,露出底下渗着血的皮肤,可这点疼远不及脑子里的轰鸣——龙血在血管里翻涌,像沸腾的铁水,要把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意识烧化。
最后一点残存的人性疯狂的警告他逃离这里,但他的脚却不听使唤,顺着记忆里的轨迹往巷深处挪。
墙皮剥落的红砖楼,三楼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还有单元门口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
他甚至能道出台阶上的裂纹,第三级缺了个角,是那年她骑电动车摔的,他蹲在这儿用水泥补了半宿。
“阿沉?”
一声轻唤像根细针,刺破了脑子里的混沌。
他猛地抬头,看见单元门后站着个人
她穿着白连衣裙,帆布鞋,头发松松地挽着,手里还拎着个刚买的菜篮,胡萝卜的绿缨子从篮缝里探出来。
是小湄,她还是当年那般漂亮
不是夜店里穿亮片裙、涂浓妆的阿湄,是多年前在图书馆门口,给他递过一本《叶芝诗选》的小湄。
那时候她总穿白裙子,裙角扫过台阶时,像只落下来的鸽子。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说不出话。
黄金瞳在阴影里缩成细线,却奇异地没亮起凶光,反而像被什么东西罩住了,暗了暗。
手包上的金属链突然发烫,花纹里的红光顺着链节爬,像要挣脱他的攥握。
小湄没怕。
她几步走到他面前,眉头皱着,伸手碰了碰他脸上的灰——指尖触到他下颌时,顿了一下,那皮肤凉得像冰,还带着点粗糙的鳞感。
可她没缩手,只是把菜篮往臂弯里紧了紧。
“你怎么弄成这样?”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嗔怪,像以前他打工晚归时那样,“跟人打架了?快进来,我给你弄点药。”
她拽着他的手腕往楼里走。
他的手还在抖,青白色的皮肤下,血管像黑蛇般游走,可被她攥住的地方,那游走竟慢了半拍。
声控灯被脚步声惊醒,昏黄的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她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涂着透明的指甲油;他的指尖还沾着墙灰,指节处有新的划痕,正渗出那深色的、泛着金属光泽的“血”。
楼道里飘着隔壁炖肉的香,混合着小湄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
他被拽进二楼的小屋时,眼睛突然被暖光刺得眯了眯。
屋里很小,家具旧得发沉,墙上贴着张褪色的电影海报,是他们一起看过的《爱在黎明破晓前》。
桌上摆着个搪瓷碗,里面盛着刚晾好的小米粥,旁边的小碟里是腌黄瓜。
“愣着干嘛,快坐啊”
小湄把他按在小板凳上,转身去翻抽屉找药箱。
白裙的裙摆扫过地板,带起点微尘,在光柱里跳舞。
他盯着桌上的粥碗,龙血的燥热突然被什么东西压下去一点。
手包里的金属链还在发烫,可他没像刚才那样攥紧,反而松了松指节。
后颈的鳞片好像不那么刺痒了,脑子里的轰鸣变成了嗡嗡的轻响,像远处的车声。
小湄拿着碘伏和棉签过来,蹲在他面前,仰头看他:“抬头,我看看脸。”
他没动。黄金瞳在睫毛的阴影里转了转,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上
嗯,有根白头发呢,很细,藏在黑发里,像根被遗忘的银丝。
他想起以前她总说“等我们老了,就住这样的小房子,你修自行车,我卖花”,那时候她眼里的光,比现在桌上的台灯亮多了。
“阿沉?”她又唤了声,伸手要掀他的兜帽。
就在这时,他手包里的金属链突然“咔哒”响了一声。
不是链节碰撞,是花纹里的红光突然炸开,像烧红的铁丝浸入冷水。
他猛地攥紧包,指节发白,喉咙里的“嗬嗬”声又响起来,比刚才更急。
小湄的手顿在半空。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他的皮肤凉得像冰,呼吸里带着股腥甜的铁锈味,还有他后颈那处,被兜帽盖住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窸窸窣窣的,像蛇在蜕皮。
“你……”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往后缩了缩,“你到底怎么了?”
他没回答。黄金瞳彻底亮了起来,竖瞳里映出她受惊的脸,像面镜子。
龙血的燥热冲破了那点短暂的平静,顺着血管往四肢涌,指甲缝里开始渗出深色的“血”,滴在地板上,立刻蚀出小小的坑。
可他没站起来,也没扑过去。只是盯着她,喉咙里的声音变成了压抑的低吼,像困在笼子里的兽,在挣扎着什么。
桌上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腌黄瓜的酸香混着屋里的暖光,像层柔软的网,暂时兜住了这头即将失控的野兽。而小湄蹲在那里,白裙的裙摆沾了点灰尘,她看着他眼里烧起来的金光,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这不是她的阿沉了。
可她没跑。就像多年前他失业蹲在巷口抽烟,她也是这样蹲在他面前,没问什么,只是把饭盒递过去。
此刻她攥着棉签的手在抖,却还是没动,仿佛那点残存的、属于“阿沉”的影子,还能被这碗粥、这盏灯,再留一会儿。
阿沉后颈的鳞片像被火燎过,又疼又痒,血管里的龙血在咆哮,要把脑子里那些软乎乎的东西碾碎
可就在这咆哮声里,总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晃。
“你……”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卡着块烧红的铁,发出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你叫……”
名字就在舌尖,偏生被什么东西死死拽着,像沉在水底的石头。
他记得这巷口的青石板,记得她总在第三级台阶上绊一下,记得她笑的时候眼角有颗小小的痣,这些记忆明明就被刻在脑子里的
可她到底是谁?
小湄依旧蹲在他面前,手里的棉签还沾着碘伏,依旧用那温柔的声线问着
“阿沉,你是不是头疼?我给你倒杯热水?”
“阿沉……”他重复着这个名字,像在嚼一块生涩的石头。
这是他的名字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有时候镜子里会映出张年轻的脸,眉眼干净,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有时候又会看见另一张脸,鳞片爬满下颌,眼里烧着金色的火,指甲尖泛着青黑的光。
哪个才是真的?
龙血突然在血管里翻涌,带着股毁天灭地的躁动。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缝间渗出的深色液体滴在地板上,“滋啦”几声又蚀出几个小坑。小湄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一下。
她受惊的眼神像根针,猝不及防扎进他混沌的脑子。
“别……怕……”他想说,可出口的却是声压抑的低吼,像受伤的兽。
他看见自己青白色的手在抖,指甲在变长,泛着冷光,正不受控制地往她面前伸——那是龙的本能,看见猎物的恐惧,就想扑上去撕碎。
可手腕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不是小湄的手。
是他自己的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了这只失控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手背青筋暴起,青黑色的血管和青黑色的鳞片在皮肤下缠斗,像两条打架的蛇。
“滚……”他对着自己低吼,声音里一半是人的痛苦,一半是龙的暴戾,“别……碰她……”
碰谁?
他又忘了。只知道眼前这抹白裙子不能碰,像碰了就会碎,像碰了就会把心里最后一点暖乎乎的东西也碾碎。
桌上的小米粥还在冒热气,腌黄瓜的酸香钻进鼻子,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
这味道好熟悉。
好像很多个清晨,他都被这味道弄醒,趴在桌边看她系着围裙盛粥,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她发梢跳。
“阿沉,你看看这个。”
他恍惚间听见她说。低头,看见她手里举着张皱巴巴的电影票根,边角都磨圆了,上面印着《爱在黎明破晓前》的片名,日期是三年前的七夕。
“那天你说……”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说等攒够了钱,就带我去维也纳,看多瑙河……”
维也纳?多瑙河?
脑子里像炸开了道白光。他突然想起电影院的黑暗里,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呼吸温温的;想起出租屋的墙上,他用铅笔画了张歪歪扭扭的地图,圈出多瑙河的位置,说“以后一定去”;想起她笑着捶他,说“吹牛,先把这个月房租交了再说”……
这些画面软得像棉花,裹着龙血的燥热,竟让那股毁灭欲退了退。
可下一秒,黄金瞳里的光又亮了起来。
龙血在疯狂的告诉他那些是假的!都是假的!软弱!无用!撕碎她!撕碎这一切!你拥有足以撕裂一切的力量!
他猛地推开自己的手,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墙上,发出“咚”的闷响。
墙上的电影海报被震得晃了晃,海报上的男女主角笑得灿烂,像在嘲笑他的挣扎。
“我……”他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视线在小湄和海报间乱转,白裙子的影子和龙的凶性在脑子里打架,打得他头痛欲裂。
她是谁?
为什么看见她,血管里的火会烧得更凶,又会突然软下去?
为什么想不起她的名字,却觉得她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阿沉……”小湄慢慢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你看着我,我是……”
她的话没说完。
他突然捂住耳朵,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后颈的鳞片全部竖起,像炸开的尖刺,黄金瞳里的竖瞳缩成一条细线,映出她惊恐的脸——这一次,那脸在他眼里开始扭曲,变成模糊的色块,像被打翻的颜料。
记忆又开始碎了。
白裙子,小米粥,电影票,多瑙河……全变成了碎片,被龙血的洪流卷着,往黑暗里沉。
但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像钉在骨头里
不能碰她。
绝对不能。
他猛地转身,撞开窗户,跳了出去。
落在巷子里的瞬间,槐叶被震得纷飞,他甚至没回头看一眼那扇亮着暖光的窗户,只凭着本能往更深的黑暗里跑。
手包里的金属链发出急促的“咔哒”声,花纹里的红光彻底炸开,像在催促,像在嘲笑。
他跑过老槐树,跑过青石板,跑过那个总让她绊倒的第三级台阶。
风里还飘着小米粥的香,可他脑子里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咆哮。
她是谁?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跑。
跑得越远越好。
离那片暖光,离那个白裙子的影子,离所有能让他想起“自己是谁”的东西,越远越好。
龙血在血管里欢呼,像终于摆脱了枷锁。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的位置,还残留着一丝针尖大的疼。
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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