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穹破了个窟窿。
不是那种淅淅沥沥、带着诗意的江南梅雨,而是北方寒冬将至时,那种冰冷、粘稠、带着绝望气息的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废弃工厂锈蚀的彩钢瓦屋顶上,发出擂鼓般的闷响,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从屋檐边缘瀑布似的倾泻下来,将地面上积年的油污和尘埃冲刷出纵横交错的沟壑。
工厂深处,曾经是主车间的地方,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和巨大、沉默的机械骨架,在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映照下,投下鬼魅般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尘土和某种更深沉的、像是能量过载后烧焦的臭氧味,混合着雨水的湿冷,钻进人的每一个毛孔。
林默就站在车间中央一片相对空旷的地带,身周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雨水在离他身体尚有尺许的地方便悄然滑开,未能沾湿他一片衣角。他的黑衣几乎与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像是久不见天日的玉石,映不出丝毫情绪。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种看过太多东西、承载了太多重量之后的沉静,此刻正微微眯着,望向雨幕的另一个方向。
那里,站着他的恩师,陈邈。
曾经是学院里最受尊敬的导师,精神象域研究与应用的泰斗,无数能力者道路上的引路人。此刻的陈邈,却显得异常狼狈。他惯常穿着的、洗得发白的灰色研究袍早已被泥水和不知名的污渍浸透,紧紧贴在消瘦的身躯上,左肩处一个贯穿性的伤口仍在汩汩冒着鲜血,将袍子染成一片暗红。他靠在一台废弃的龙门吊车基座上,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绺绺粘在额角和脸颊上,呼吸急促而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哑的杂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然而,他的眼神却异常复杂,没有将死之人的浑浊,也没有穷途末路的疯狂,反而交织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一种深可见骨的愧疚,以及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咳咳……”陈邈咳出几口带着血沫的雨水,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嘈杂的雨声中清晰地传到林默耳中,“默儿……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林默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只是静静地听着。雨水顺着他额前几缕垂落的黑发滑下,滴落在他脚边一个刚刚形成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微小空间涟漪上,瞬间消失无踪。
“你恨我,是应该的。”陈邈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似乎想指向周围,却又无力地垂下,“‘灰潮’吞噬了三号基地市……‘蚀骨之风’刮过了东部的永茂林地……还有……还有十七年前,你家乡的那场‘意外’塌陷……”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林默的眉梢就几不可察地颤动一下。那些都是近几十年来,被记录在案的、最惨重的人为或“疑似人为”的超自然灾难,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数以万计的生命消逝,是无数家庭支离破碎的悲恸。灰潮过后,三号基地市只剩下金属和岩石被诡异能量侵蚀后留下的、如同浪潮冲刷过的怪异痕迹;永茂林地,那片曾经生机勃勃、覆盖千里的大森林,如今只剩下枯黑扭曲、一触即碎的树干,风中仿佛还萦绕着亡魂的呜咽。
“……都是我做的。”陈邈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将自己钉上了最终的审判台。他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林默,试图从那张年轻却过分平静的脸上找到震惊、愤怒,或者任何他预期中的情绪。“为了逼出你的潜力,为了让你……成长到足以对抗‘裂隙’的程度。”
他喘息着,积蓄着最后的气力,抛出了那个他隐藏了二十多年的、最大的秘密,那个他以为足以颠覆林默所有认知的真相:
“那道正在吞噬整个世界的‘裂隙’……林默,它根本不是自然现象!它是在你五岁那年,第一次能力无意识暴走时……撕开的一个口子!是你……创造了它!”
话音落下,只有雨声更急。
林默终于动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雨水无法沾染他的身体,却无法避开他的手。他的右手手掌上,沾满了粘稠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液。那血液,来自于此刻靠在基座上,气息奄奄的陈邈。
他低头,凝视着自己掌中的血迹,目光专注得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又或者是在解读某种古老的密码。然后,他扯下自己黑衣内衬一角相对干净的布料,开始慢条斯理地、一丝不苟地擦拭手上的血迹。动作轻柔,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布料擦过指缝,擦过掌纹,将那些刺目的红色一点点抹去,露出底下苍白而骨节分明的皮肤。
就在陈邈因他这反常的平静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时,林默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却像一把冰冷的、打磨得极其锋利的薄刃,轻而易举地切开了喧嚣的雨幕,也切开了陈邈最后的希冀与伪装。
“我知道。”他说。
擦拭的动作仍在继续,他的目光甚至没有从自己手上移开。
“三天前,在‘档案馆’最底层的禁忌文献区,第七区,‘源初之秘’分类,编号Alpha-007的独立记忆水晶里,我看到了全部。”他的语速平稳,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包括您是如何在我五岁那次高烧能力失控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不是试图弥合那道初生的、尚且微弱的空间裂痕,而是动用您当时刚刚研发成功的‘锚点发生器’,强行稳定并扩大了它,将其定义为‘足以毁灭世界的潜在威胁’,并以此为由,开始了您长达二十二年的……‘潜能激发计划’。”
陈邈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比天上的闪电还要惨白。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枚记忆水晶……他以为自己已经销毁了所有备份,藏匿在灵魂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记忆,竟然……竟然早已被对方洞悉?
“我看得很仔细。”林默终于擦完了最后一点血迹,将沾染了暗红的布片随手丢在脚下的积水里,那一点红色迅速晕开,淡化,消失。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陈邈因极度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您记录得很详尽,甚至包括每一次‘灾难’发动前,您对于能量层级、波及范围、预计‘刺激效果’的精密计算,以及事后对于我能力增长数据的分析报告。严谨,客观,充满了一种……为了‘更伟大的目标’而摒弃个人情感的,‘科学’的冷酷。”
他微微偏了下头,雨水的反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了一下。
“所以,老师,”他用了这个久违的、带着敬称的词语,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敬意,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探究,“您刚才的‘临终忏悔’,是希望看到我什么样的反应呢?是崩溃于自己才是毁灭世界的元凶?还是感激您不惜背负千古骂名、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为我铺就的这条‘救世主’之路?”
陈邈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比之前因为失血和寒冷引起的颤抖更加剧烈。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布局,他以为足以在最后关头击垮林默心理防线、或者至少能让他按照自己设定的“赎罪”剧本去行动的底牌,原来在对方眼中,早已是一张透明的、甚至有些可笑的废牌。这种彻底的、毫无遮掩的暴露,比肉体的创伤更让他感到恐惧和……虚无。
“你……你既然知道……”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为什么还要……阻止我最后的‘净化仪式’?那是唯一能……能暂时加固裂隙,延缓它吞噬速度的方法!哪怕只是几十年……”
“延缓?”林默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闪电造成的错觉。“然后呢?让这个世界,这个在您看来必须通过不断施加痛苦和灾难才能催生出‘救世主’的世界,这个结构早已从根基开始腐朽、摇摇欲坠的世界,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仅仅一步。
周围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减弱,空气中无形的压力陡增。那些从屋檐倾泻而下的水帘出现了细微的扭曲和断流,地面上浑浊的积水表面荡漾开一圈圈不自然的涟漪。以林默为中心,一种肉眼不可见,但感知上却如同实质的领域正在缓缓张开。
“您计算了一切,老师。”林默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与整个世界的命运共鸣的重量,“您计算了我的能力增长曲线,计算了每一次灾难带来的‘刺激阈值’,甚至计算了我可能产生的心理变化和应对策略。您把我当成您最宏大、最精密的一个实验体,一个必须按照您设定的路径去成长、去‘拯救’世界的工具。”
他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陈邈惨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
“但您没有算到,或者说,您拒绝去计算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当我拥有了足以‘修复’裂隙的力量时,我或许……并不想仅仅只是‘修复’它。”
陈邈的呼吸彻底窒住了,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攀爬而上,冻结了他的血液和思维。
林默微微张开双臂,动作舒缓而自然,仿佛不是要施展什么毁天灭地的能力,而是在拥抱这冰冷的夜雨,拥抱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这道裂隙,因我而起。它吞噬能量,扭曲物质,侵蚀规则,是不容于现有宇宙的‘错误’与‘创伤’。但正如腐烂的土壤能孕育出新的生命,极致的毁灭之中,亦蕴含着再生的契机。”
他的声音开始产生一种奇异的回响,仿佛不是从一个点发出,而是来自于四面八方,来自于脚下的大地,来自于头顶的苍穹,来自于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空间本身。
“您试图用恐惧和负罪感将我束缚在‘修补匠’的角色上,用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作为锁链,让我耗尽心力去维持它注定崩溃的框架。但我不想。”
“我看见了三号基地市废墟之下,在灰潮能量残留的辐射中,顽强生长出的、能够吸收转化负能量开花的‘星荧草’;我看见了永茂林地枯死的树干内部,孕育出的、以腐朽为食、晶莹如玉的‘净朽菌’;我甚至感知到了裂隙本身那狂暴无序的能量乱流深处,偶尔闪烁过的、代表着全新物理常数的、纯净的‘初生之光’。”
他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炽热的光芒,那是一种超越了简单善恶、超越了个人恩怨的、近乎神性的决绝。
“毁灭,即是创造。终结,亦是开端。”
“所以,我选择……不修复它。”
话语落下的瞬间,林默身周那无形的领域轰然爆发!
不再是之前那种温和的排斥雨水的力场,而是如同海啸般汹涌而出的、磅礴无尽的精神力量!这股力量不再是去对抗、去消弭裂隙的能量,而是以一种玄奥难言的方式,主动地与那道横亘在天地之间、不断扩大的漆黑裂隙产生了共鸣!
“嗡——!”
一声低沉到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巨响,压过了世间一切声音。废弃工厂,倾盆大雨,甚至整个夜空,都在这声巨响中剧烈地颤抖、扭曲起来!
那道原本在遥远天际、只是若隐若现的漆黑裂隙,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无限的活力,骤然膨胀、延伸!它不再是静止的伤疤,而是变成了一条活着的、咆哮的、吞噬光与声的黑暗巨龙!裂隙的边缘不再是平滑的撕裂状,而是迸发出无数道细密的、色彩变幻不定的闪电,那是基础规则被改写、物质形态被强制转换时迸发出的现象!
天空中的乌云被巨大的引力撕扯、拉长,如同被无形巨手揉捏的面团,旋转着投向裂隙深处。雨水不再垂直落下,而是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汇成一道道水龙卷,被裂隙贪婪地吞噬。大地开始轰鸣,不是地震,而是更深层次的、空间结构本身发出的哀鸣与重构的巨响。远处的山峦轮廓在视野里扭曲、变形,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热水观察。
陈邈瘫倒在冰冷的、剧烈震动的泥水中,双目圆睁,眼球上布满了血丝,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无法理解的震撼。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他感觉到自己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精神象域,正在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消融,被那股更宏大、更根本的力量同化、分解。他感觉到周围熟悉的物质世界——钢铁、水泥、土壤、雨水——其最基础的粒子结构正在变得不稳定,开始向着某种未知的、全新的形态跃迁。
他耗尽毕生心血,甚至不惜堕入黑暗,想要阻止的最终结局,不仅未能阻止,反而……是由他亲手选定的“救世主”,以另一种他完全无法想象、无法接受的方式,加速并主导了!
林默悬浮而起,离地数尺,黑衣在狂暴的能量风中猎猎作响。他的身体成为了整个能量风暴的交汇点,无数道来自裂隙的、色彩诡异的能量流如同百川归海般涌入他的体内,而更加强大、更加纯净的、带着新生气息的辉光,又从他身体中奔涌而出,反向注入裂隙,以及裂隙所波及、改变的每一寸空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只有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平静与掌控。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在泥水中蜷缩、生命气息如同风中残烛般的陈邈。
他的目光里,没有仇恨,没有快意,甚至没有了刚才那一丝悲悯。
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如同创世之初的混沌。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那吞噬一切、又孕育一切的裂隙中心,仿佛在凝视着某种必然的命运,或者说,一个由他亲手开启的……新世界的子宫。
整个世界,在他的意志之下,发出了旧结构崩塌与新规则诞生的、宏大而无情的交响。
雨,还在下。
但落下的,似乎不再是原本的雨水。它们闪烁着微弱的、珍珠般的光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新的气息,仿佛是来自遥远未来的、新世界的甘霖。
一滴这样的“雨”,落在了陈邈逐渐涣散的瞳孔上。
很凉。
这是他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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