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殿内留了一盏烛火。风从门缝进来，烛火摇曳，墙上的人影也跟着扭曲变形。
戚清辞坐在床边。
他的手掌放在小宝的背上，一下，一下，规律地抚摸着。
怀里的人睡熟了，呼吸变得很轻，很长。那只小手，却还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戚清辞低头，用指腹碰了碰儿子的脸。
瘦了。
七天而已，脸颊上的肉都消了下去，下巴也变尖了。
晏北玄。
他在齿缝间咀嚼这个名字。
恨意从心口烧起来，蔓延到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感觉每一处都在疼。
戚清辞恨不得立刻去那个人的寝殿，撕开那张脸，把他的一切踩在脚下，碾碎。
或者和他同归于尽。
他不能。
小宝的呼吸拂在他的脖子上，有奶香味。
从小宝出生那一刻起，戚清辞就知道，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他的弱点。
也是他……现在唯一的铠甲。
忍。
他只能忍。
他把小宝小心地放在床的最里面，拉过被子盖好。
他自己和衣躺下。
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晏北玄那张脸。
那个疯子。
做出一副后悔的样子，给谁看？他亲手犯下的罪孽，就能一笔勾销？
用一个孩子当筹码，就想把他关回那个笼子里？
做梦。
戚清辞翻了个身，背对殿门，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轻响，是门轴转动的声音，划破了室内的安静。
戚清辞的后背瞬间绷紧，全身的肌肉都进入戒备。
他没有动，克制住翻身坐起的念头，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
藏在被子下的手，指节一根一根收紧，握成拳。
脚步声很轻，厚重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声音。
但那股龙涎香，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那气味带着压迫，从门口，一步，一步，正在靠近床榻。
气息在床边停下。
一道视线落在他后背，那视线有重量，要灼穿他的衣服。
戚清辞在心里冷笑。
有病。大半夜不睡，跑又跑来当门神？
时间流逝得很慢。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热气。
“阿辞。”
是晏北玄。
戚清辞的心脏被攥紧，收缩了一下。
他依旧没动，身体却更僵硬了。
有东西落在他枕边的发间。
是一只手。
那手上有常年批阅奏折留下的茧，此刻的动作却很轻，带着一种珍惜，一下，一下，梳理他的长发。
“朕知道你醒着。”
晏北玄开口，声音里带着熬夜后的疲惫。
他自己笑了声，那笑声里没有笑意，只有苦涩。
“你总是这样躲着朕。”
“可朕……忍不住。”他的声音低下去，“朕忍不住想来看看你，和孩子。”
晏北玄的手动了一下，想碰他的脸，却又停住。
“朕白日里……去看过他。长得很好，眉眼像你，鼻子和嘴像朕。”
“朕想，他长大后，定会和你当年一样，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儿郎。”
“朕会把天下最好的一切都给他，护他一辈子。”
落在他发间的手，力道重了一分，指尖微微收紧。
“只要你……别再想着逃。”
最后一句话，变回了命令。
戚清辞闭着眼。
一滴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滑出，渗进枕巾里，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记。
他恨晏北玄。
更恨自己，到了现在，还会为这个人流一滴泪。
这滴泪，不是为他，是为死去的自己。
晏北玄在床边站了很久。
久到戚清辞以为他会站到天亮。
终于，那只手收了回去。
“朕知道你恨朕。”
“朕也知道，是朕错了。”他声音里的痛苦流露出来，“可朕没有办法，阿辞……朕真的没有办法。”
“朕怕一松手，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尾音发颤，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与恐惧。
晏北玄不懂。
为什么？他已经奉上了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一切，后位，荣耀，无尽的纵容，为何换来的却只有轻蔑和逃离？他究竟要什么？
在“戚清辞”下葬后不久，晏北玄大病一场。
意识昏迷之中，那些徘徊在他耳边的众人心声逐渐消失。
等晏北玄病好，某天才恍惚意识到，他，好像失去了听见别人心声的能力。
这个伴随他前半生的能力突然消失，不说惋惜那是假的。
在初登基的时候，晏北玄凭借着听大臣的心声，一步步掌握主导权，稳固皇位。
失去能力的他现在面对戚清辞，
多想能像从前一样，听一听他的心声，哪怕听到的是谩骂和诅咒，也比这死寂的沉默要好。
见戚清辞还是选择装睡，晏北玄苦涩一笑，他转身，脚步沉重地走向门口。
就在戚清辞以为这场闹剧终于要结束时，他又听见那脚步声停住了。
那脚步声又一次，一步一步，走回床边。
这一次，没有停。
戚清辞的心悬了起来，后颈的皮肤收紧。
他又想做什么？
没有预兆。
先是衣服摩擦的声音。
然后，床边那个高大的身影，直直地矮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
是膝盖骨和地砖撞击的声音。
声音不大，却砸在戚清辞的心跳上，让他停了一拍。
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然后，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他这一生都无法想象的画面。
那个视尊严比性命还重的帝王。
晏北玄。
正双膝跪地。
跪在他的床前。
明黄色的龙袍铺在地上，衣摆上金线绣的五爪金龙皱成一团，没了威严。
一双眼睛死死望着他，里面有请求，有悔恨，还有绝望。
“阿辞。”
晏北玄开口，嗓音是碎的。
“朕求你。”
“别再恨朕了，好不好？”
“朕……真的知道错了。”
“朕不该逼你，不该伤你，不该让你受那么多苦……”他说到最后，声音里带了哭腔，眼眶是红的。
戚清辞看着他，只觉得荒唐，可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起来。”
戚清辞的腔调里没有情绪，平得没有波澜。
晏北玄却摇头，在冰冷的地面上，用膝盖往前移动了一点，想去碰他的手。
“你不答应，朕便不起来。”
戚清辞笑了。
笑声很轻，从喉咙里出来，充满了嘲讽。
“答应你什么？原谅你，然后继续留在这笼子里，等着你下一次发疯，再用我的孩子来威胁我一次？”
他看着地上的人，目光在看一个丑角。
“晏北玄，你觉得你的膝盖很值钱？”
晏北玄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
“阿辞……”
“别叫我的名字！”
戚清辞的声音陡然升高，“你不配！”
“你毁我戚家清誉！毁我建功立业的抱负！毁了我整个人生！”
“你现在跪在这里，是想让我夸你一句‘情深’吗？！”
“你他妈的太自以为是了！”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是积压了太久的血和泪的控诉。
床内侧的小宝被争吵声惊醒，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他们，不安地喊：“爹爹……”
这一声“爹爹”，让戚清辞满腔的怒火熄灭了。他立刻回身，将小小的身体揽进怀里，用尽温柔安抚：“没事，小宝乖，爹爹在，只是做了个噩梦。继续睡。”
小宝却没有睡下。
他眨着大眼睛，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指向地上的人影，用孩子的声音，小声问：“爹爹，那个人……他为什么跪在地上呀？”
这句话，让晏北玄的身体晃了一下。
跪在地上的帝王，抬起头，看着床头父子相拥的画面，那是他摧毁的，也是他永远进不去的世界。孩子的问话，是世上最残忍的刑罚。
戚清辞轻拍孩子的背，直到小宝重新闭上眼，躺了下去，他才再次缓缓转过头。
他的视线，射向晏北玄。
“晏北玄，我告诉你。”
戚清辞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出来，每个字都是恨。
“想要我原谅你，可以。”
晏北玄的眼中燃起一点光。
“除非，你死。”
那点光，碎了。
晏北玄的呼吸停了。
他发出不成声的抽气，手猛地揪住心口的衣服，那里好像被人剜掉了一块肉。他眼里的光，彻底灭了。
他死死盯着戚清辞，眼中是疯狂，是不甘，是痛苦，最后，都变成了一片死灰。
“……除了这个。”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除了让你走，让你……让朕再也见不到。”
“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戚清辞冷笑。
“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你给得起！”晏北玄猛地抬头，死灰的眼睛里迸发出最后的疯狂，“你说过，朕毁了你的抱负。”
“那朕，就还给你！”
戚清辞的眉心跳了一下。
晏北玄整个人都在发抖，透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朕恢复你镇国将军府二公子的身份。”
“朕让你重回朝堂。”
“朕给你权力，给你地位，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去实现你没能完成的抱负，去让你戚清辞的名字，重新光耀天下！”
“朕不关着你，朕给你这座皇城内的自由。”
他死死地盯着戚清辞，声音在抖。
“朕只要你……留在京城。”
“留在朕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这样，可不可以？”
他问出最后一句话时，是乞求。
殿内一片死寂。
戚清辞没有动。他静静地看着地上那个赌上一切的帝王。
看着晏北玄眼中那点可怜的、乞求的星火，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晏北玄的耳中，也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妄想。
“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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