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内，时间仿佛凝固。徐公公凄厉的喊冤声似乎还在梁柱间回荡，冯保那句“再详加查证”的“劝谏”则像是一层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万历皇帝那张年轻却已显露出帝王威仪和深沉心机的脸上。
凌越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陛下的决断，将决定一切。他赌的是陛下对江山社稷的担忧胜过对身边旧仆的一丝情谊，赌的是陛下无法容忍一个能把手伸进后宫、甚至可能威胁到自身的毒瘤存在！
万历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跪地颤抖的徐阶，又看向虽然躬身却眼神闪烁的冯保，最后落在昂然而立、证据在手的凌越身上。他的手指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慌的哒哒声。
良久，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凌卿。”
“臣在。”
“你所陈诸事，骇人听闻，所呈证物，亦匪夷所思。”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然，徐阶伺候朕多年，冯伴伴所言亦不无道理。指证内宫秉笔，勾结海外巨枭，动摇国本……此乃泼天大事，岂能仅凭些许旁证、一人之言便下定论？需知，宫中人多口杂，积怨构陷之事，亦非没有先例。”
这话听起来，竟像是隐隐偏向了徐阶！
徐公公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猛地磕头，哭嚎道：“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奴婢冤枉！都是凌越构陷奴婢！请陛下为奴婢做主啊！”
冯保也微微躬身：“陛下圣虑周全，确当如此。”
凌越的心猛地一沉。难道陛下真的要为了所谓的“稳定”和“颜面”，将这事压下去？
但就在这时，皇帝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鹰隼般盯住了徐阶：“但是！”
仅仅两个字，就让徐阶的哭嚎戛然而止，浑身一僵。
“但是，”皇帝冷冷道，“永寿宫邪祟之事，惊扰贵妃，乃朕亲眼所见！经厂库内机关坠落、毒香弥漫，险些害了朕的钦差，亦是事实！蓝色异纸、诡异矿物出现于宫禁重地，绝非空穴来风！小火者证言、银铺掌柜供词，皆指向你徐阶管辖之下，人员不靖，弊案丛生！”
皇帝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怒意：“徐阶！你提督经厂库，职责所在，竟出此等纰漏！纵非主谋，亦属失察溺职，罪责难逃！你还有何话说？！”
这一刻，凌越明白了。陛下并非不信，而是在运用帝王心术！他不能立刻就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坐实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勾结海外、颠覆国本”的惊天罪名，那会引发朝野震动，皇室颜面尽失。但他完全可以，也必须，就宫内发生的、证据相对确凿的“管理不善”、“惊扰宫闱”、“谋害钦差”等罪名，先拿下徐阶！
这是权衡利弊之后，最稳妥、也最能达到目的的做法！先剥其实权，囚其身，之后再慢慢深挖细查，或者……让其“自然”地交代出一切。
徐阶显然也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这是要弃车保帅！他脸色瞬间死灰，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喊冤的声音，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地。他知道，自己完了。陛下既然当众说了这些话，就绝不会再保他。
冯保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兔死狐悲，又似是松了一口气，他立刻躬身道：“陛下圣明！徐阶渎职失察，酿成大祸，罪无可恕！请陛下旨意！”
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忠也立刻出列：“臣请旨，即刻将罪奴徐阶拿下，押送诏狱候审！”
皇帝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准。朱希忠，此事由你锦衣卫会同东厂办理。徐阶押入北镇抚司诏狱，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经厂库一应人等，全部拘拿，分开讯问！库房即刻查封，所有物品登记造册，仔细勘验！”
“臣遵旨！”朱希忠大声领命，手一挥，几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力士立刻上前，将瘫软如泥的徐阶拖了下去。徐阶没有再看任何人，他知道，从他被拖出这个门开始，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暖阁内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一场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徐阶倒了，但他背后的“老先生”呢？那庞大的海外势力呢？
皇帝的目光再次看向凌越，语气缓和了些：“凌卿，你勇于任事，洞悉奸邪，此次破获宫闱之案，有功于社稷。然，徐阶之罪，目前止于失察渎职，勾结外番之事，尚无确凿铁证。后续深挖细查之事，朕仍交予你。望你再接再厉，务必查明那‘老先生’之真面目，斩断其伸向我大明的所有黑手！需要何等协助，可直接向朕奏请！”
“臣，领旨谢恩！必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凌越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虽然过程曲折，但目的基本达到。陛下虽然没有立刻认可全部指控，但给了他继续查下去的尚方宝剑，这就足够了！
“嗯。”皇帝似乎有些疲惫，摆了摆手，“今日之事，仅限于此间之人知晓，若有外传，妄议宫闱者，严惩不贷！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众人齐声行礼，心思各异地退出了暖阁。
走出乾清宫，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凌越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劫后余生的松弛和更沉重的责任。
冯保从后面缓步走来，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悲悯平和的表情：“凌大人，恭喜啊。陛下圣明，终未使忠臣蒙冤，奸佞伏法。后续查案，若需东厂协助，尽管开口。”他的话语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凌越拱手，不卑不亢：“有劳冯公公。若有需要，定当请教。”他知道，与这位内相的打交道，还远未结束。
严嵩等人也各自离去，看向凌越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意和忌惮。
凌越知道，他赢了这一局，扳倒了徐阶，但也彻底站在了风口浪尖。 “老先生”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隐秘和凶险。
但他毫无畏惧。徐阶的倒台，如同砍断了“老先生”伸向大明宫廷最有力的一只触手。接下来，就该直捣那隐藏在海外迷雾中的核心了！
他抬起头，望向紫禁城外广阔的天空，目光坚定。
“老先生”，你的真面目，就快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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