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秋意，比处州来得更温婉些，西湖的碧波依旧，但凌越即将离浙赴京的消息，却像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这座省城官场中激荡起层层涟漪。
吏部调令已下，凌越加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卸任浙江按察使，调往京师“另候任用”。消息传开，浙江官场反应各异。明面上，自然是贺帖如雪片般飞向按察使司衙门，言辞无不恭谨热切，盛赞凌大人年轻有为，简在帝心，此番高升入京，前程不可限量。
然而，在这份看似和谐的热闹之下，却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处州一案，凌越手段酷烈，扳倒知府潘世仁，牵连甚广，虽则罪证确凿，但也着实震动了不少人的神经。如今这位“煞神”虽看似高升，实则被明升暗降，削了实权调离浙江，这让许多暗中松了口气的人，不免又生出几分复杂心思——是庆幸？是忌惮？还是想趁机再试探些什么？
于是，一场由几位与按察使司公务往来较多的官员（有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的几位参政、佥事）以及杭州府几位官员发起的“钱塘饯行宴”，便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美其名曰：同僚一场，为凌大人荣升饯行，聊表心意。
请柬送至时，王砚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大人，此番钱塘之宴，恐非单纯饯行。布政使司那边，素来与潘世仁有旧；都指挥使司，此前处州调兵也曾多有掣肘。如今潘党虽倒，其影响犹在。此去……怕是多有试探，甚至暗藏机锋。”
秦虎冷哼道：“一帮见风使舵的家伙！看大人要高升了就来拍马屁，当初处州事发时怎不见他们如此热心？要我说，干脆推了，咱们自己人清净吃顿饭岂不更好？”
凌越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文书，目光平静：“推了，反而显得我们小气，心中有鬼。他们既然想演这出‘将相和’，本官便去凑个热闹。也好叫他们知道，凌越即便离了浙江，有些规矩，有些底线，依然还在。秦虎，挑选几名稳重的弟兄随行便是，不必如临大敌。”
宴会设在西湖畔最负盛名的“楼外楼”。夜色中的西湖，灯影摇曳，画舫凌波，一派繁华旖旎，与处州的肃杀悲凉恍如两个世界。
凌越的到来，自然成了全场焦点。诸位官员纷纷起身，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寒暄祝贺之声不绝于耳。
“凌大人！恭喜恭喜！荣膺副宪，入京辅弼，真乃吾浙之光啊！” “凌大人此番高升，实至名归！日后在朝中，还望多多照应我等啊！” “略备薄酒，为凌大人饯行，不成敬意，大人务必尽兴！”
凌越从容应对，拱手还礼，笑容得体，既不显得过于热络，也未失了礼数。他目光扫过全场，布政使司的左参政笑容可掬，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都指挥使司的那位佥事，敬酒时力道十足，言语间却总绕不开处州兵事调动的“难处”；杭州知府则显得更为圆滑，左右逢源，只说风月，不谈政务。
宴席开场，气氛热烈。丝竹悠扬，佳肴美馔流水般呈上。众人轮番敬酒，说的多是些官场套话和对京城繁华的向往，仿佛凌越此去真是去享福一般，刻意避开了处州案的任何细节，也无人提及那敏感的“另候任用”。
酒过三巡，一位素以“清流”自居、与潘世仁学派不同的按察使司老御史，端着酒杯来到凌越面前，语气似是感慨，又似是提醒：“凌大人此番入京，鹏程万里，着实令人艳羡。然京师之地，冠盖云集，权贵如林，非比地方啊。大人年轻气盛，锐意刚直，此诚可贵，然亦需知晓，过刚易折。有时，藏锋守拙，和光同尘，方能行稳致远。望大人此去，善加斟酌。”这话听起来是前辈的关切之语，实则暗藏规劝，暗示凌越京中水太深，需改变处事风格。
凌越举杯，神色淡然：“多谢老御史良言。藏锋守拙，在于内敛智慧，而非放弃原则；和光同尘，在于处事圆融，而非同流合污。凌越为官，只认律法公道，不问前程吉凶。无论身处何地，此心不移。老御史以为如何？”
老御史闻言，面色微微一僵，随即干笑两声：“大人志向高洁，佩服，佩服……”讪讪退下。
又有一位与漕运有些关系的官员，借着几分酒意，凑近低声道：“凌大人，听闻处州案中，涉及一些漕运上的往来？呵呵，都是下面的人不懂事，胡乱牵扯。大人此去京师，若听闻些什么风言风语，还望……多多担待，明察秋毫啊。”这话已是近乎赤裸的试探和请托了。
凌越看了他一眼，声音不高却清晰：“朝廷自有法度，漕运亦有规章。是否牵扯，牵扯多深，皆以证据说话。凌某眼中，唯有案情真相，无关之人，自不会冤枉；涉案之辈，也绝不容纵放。这位大人尽可放心。”
那官员脸色微变，连忙称是，额角见汗地退开了。
整个宴席，仿佛一场精心排演的戏码。凌越周旋其间，滴水不漏，既保持了一位即将离任高官的风度，也坚守着自己的底线，让所有或明或暗的试探、拉拢、劝诫都无功而返。
直到宴席接近尾声，一位一直沉默寡言、负责文书传递工作的老经历（低级官员），在向凌越敬酒时，趁着无人注意，极快极低地塞了一张小纸条到凌越手中，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凌越面色不变，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收入袖中。
宴席终在一种表面热闹、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散去。凌越婉拒了后续的安排，登上了返回衙门的马车。
马车驶离喧嚣的楼外楼，车厢内安静下来。凌越这才取出袖中那张纸条，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光线展开。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笔迹略显仓促：“京师水深，慎防故人。遇事可寻鼓楼西大街‘济世堂’孙掌柜。”
没有落款，字迹也刻意做了掩饰。
凌越看着这行字，目光微凝。“慎防故人”？这“故人”指的是谁？是徐公公的党羽？还是“老先生”的势力？亦或是……其他意想不到的敌人？而这“济世堂”的孙掌柜，又是何方神圣？是友是敌？
这突如其来的纸条，仿佛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又投下了一颗莫测的石子。
秦虎见凌越神色有异，低声问道：“大人，怎么了？”
凌越将纸条递给他看，沉声道：“看来，这京师之路，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有人不希望我们去，也有人……或许在暗中给我们指了一条未必平坦的小路。”
马车在夜色中前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凌越望向窗外杭州的繁华夜景，心中却无半点轻松。
钱塘饯行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涌动。同僚的“好意”告诫，官员的隐秘试探，还有这张不知来历的纸条，都清晰地告诉他：处州案的结束，绝非斗争的终点。
前方的京师，等待他的绝非坦途，而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的漩涡。
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却愈发锐利和坚定。
无论有多少明枪暗箭，多少阴谋诡计，他都必将赴汤蹈火，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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