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的灯火摇曳,将凌越脸上那抹豁然开朗的神情映照得明暗不定。周墨、秦虎、赵铭三人屏息凝神,目光全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揭晓谜底。
然而,凌越却话锋一转,并未直接说出他的推断。
“一切尚无实据,仅是推测。”他压下心头的激动,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明日验尸,至关重要。周仵作,届时还需你鼎力相助。”
周墨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他心中疑虑更深,这位年轻佥事的行事作风与他过去遇到的任何官员都截然不同,那些古怪的举动和此刻自信的眼神,让他既困惑,又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当夜,凌越并未回城,而是决定宿在寺内一间干净的客舍。秦虎带人连夜打着火把在外围搜索,凌越则反复推演着那个惊人的密室手法,每一个细节都需要证据来支撑。枕头下那包毒药碎片和今日收集的微量物证被他贴身藏好,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那一夜,山风格外呼啸,吹得窗纸呜呜作响,仿佛真有冤魂在哭泣。寺内僧众早早便闭门不出,整个桐花寺笼罩在一片死寂和恐慌之中。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山间弥漫着薄雾。
张文焕的棺椁就停放在寺后一间僻静的柴房里。知客僧慧明领着几个小沙弥,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远远看着官差们启开棺钉。
浓重的尸臭混合着石灰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棺木中,一具无头的尸身穿着染血的儒衫,静静躺着,颈部断口处覆盖着白布,已经变成了暗褐色。
赵铭脸色发青,强忍着不适。周墨倒是面不改色,取出姜片含在口中,又递给大家每人一块。这是仵作行当抵御尸臭的老法子。
凌越接过姜片含住,那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味蕾,让他精神一振。他戴上自制的简易布手套,目光沉凝地看向那具尸体。
“开验。”
周墨上前,先依足规矩,焚香祷告,然后才小心地揭开了覆盖在颈部的布帛。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那狰狞的断颈创口依然让人心头一悸。皮肉翻卷,呈现出灰白色,颈骨森然断裂,凹凸不平。
周墨仔细查验着创口周围:“皮肉收缩卷曲,血色浸染深重,确系生前斩断无疑。”他拿起银针探入创口深处,又用皂角水清洗周围皮肤,观察是否有毒物或其它痕迹。
凌越则看得更为仔细。他让赵铭举灯靠近,自己几乎将脸凑到了创口前,仔细观察着骨骼的断裂面。
“周仵作,你看这里。”凌越忽然指着颈椎骨的断面,“骨裂痕走向,并非完全垂直向下,而是略带倾斜。还有这棱椎骨的侧面,有一处极细微的、不同于砍切造成的崩裂痕。”
周墨眯起老花眼,凑近了看,半晌才迟疑道:“大人好眼力……确是有些倾斜。许是凶手力道巨大,砍切时略有偏斜所致?这崩裂痕……或许是刀刃磕碰?”
“力道巨大,但手法却未必粗糙。”凌越沉声道,他用手指虚划着创面的角度,“你看这皮肉和主要骨骼的切断面,相对平整,说明凶器极其锋利,劈砍过程干净利落,阻力不大。但这倾斜的角度和这处特殊的崩裂痕,却暗示凶器的刃口可能并非平直,或者……挥砍的轨迹并非简单的垂直下劈。”
他脑海中浮现出昨晚用拉线法确定的那个凶手站位点。如果凶手是站在那个位置……
“凶手的身高,或许并不高大。”凌越缓缓道,“他挥动凶器时,手臂抬起的角度,以及最终落刀的角度,结合创口的倾斜度,可以反推出来。大致……应比我矮上小半个头。”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高。
周墨听得一愣一愣的。仅从骨创推断凶手身高?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洗冤录》上可没写这个!
凌越不再解释,继续查验。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尸身的每一寸。手臂、手指、胸膛、腹部……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死者右手的手指缝隙和指甲盖上。那里除了干涸的血污,似乎还嵌着一些极细微的、深色的纤维碎屑?不同于衣物的布料。
“镊子。”他伸出手。
周墨连忙递上。凌越极其小心地从死者指甲缝里夹出那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碎屑,放在一张白纸上。又仔细检查了左手,也有少量发现。
“这是……”周墨凑过来看。
“不像衣物纤维,更粗糙,颜色也深。”凌越凝神观察,“像是……麻绳?或者是某种粗糙的织物?”
死者临死前,曾经剧烈挣扎,抓挠过凶手?或者是抓挠过捆绑他的东西?
紧接着,凌越又有了更重要的发现。在死者后腰部位的衣衫上,有一小片不明显的、略微发硬的污渍,颜色比周围略深,带着一点灰白色。
他轻轻刮取一点,放在鼻尖轻嗅。有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尘土味和腥气。
“石灰?”凌越皱眉。寺庙的柴房或者某些角落会用到石灰防潮,但这污渍的位置……像是在死者倒地前就沾染上的?
尸检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凌越事无巨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周墨从一开始的困惑,到后来的逐渐专注,再到最后,眼中已忍不住流露出震惊和钦佩之色。这位凌佥事的验尸手法,古怪却极其细致,观察角度刁钻至极,许多他从未注意过的细节,都被一一挖掘出来。
终于,凌越直起身,脱下手套。他心中关于凶手手法、凶器特性、甚至部分作案过程的推断,越来越清晰。
此时,得到消息的按察使郑耿之竟然也带着几个属官赶到了桐花寺,显然对此案极为关注。知客僧慧明连忙上前迎接,寺内一些有地位的执事僧也聚拢了过来,紧张地看着刚从柴房出来的凌越和周墨。
“凌佥事,验尸结果如何?”郑耿之开门见山,目光扫过凌越和周墨,“可有什么发现?”他身后的属官和周围的僧人都竖起了耳朵。
周墨下意识地看向凌越,习惯性地准备按照《洗冤录》的框架回话。
凌越却上前一步,对着郑耿之拱手,声音清晰而沉稳,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到:“回禀大人,经卑职与周仵作仔细勘验,现已初步查明几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一字一句道:
“第一,凶手并非妖孽,乃是活生生的人!其人身高约在五尺三寸至五尺五寸之间(约170-175cm),并非力大无穷之辈,但心思缜密,手法熟练。”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尤其是那些僧人,脸上顿时露出难以置信和恐慌的神色。周墨更是猛地抬头看向凌越,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郑耿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凌越不顾众人反应,继续道:
“第二,凶器并非寻常刀斧,而是一种刃口略带弧度、极其锋利沉重的特种利刃,类似……刽子手所用的鬼头刀,但可能更短更巧。绝非寻常人所能持有!”
人群中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鬼头刀?那可是官刑之用!
“第三,”凌越的声音愈发冷冽,“所谓‘红莲业火’,实乃人为泼洒易燃油脂后点燃所致,意在装神弄鬼,混淆视听!”
“第四,死者生前曾有短暂挣扎,可能抓伤凶手或抓取到凶手身上的某些织物纤维。其身上沾染的少许石灰粉末,亦可能指向凶手的藏身之处或处理凶器头颅的地点!”
“第五,”凌越的目光最后投向那间依旧被封着的禅房,语气斩钉截铁,“那间禅房,绝非密室!凶手利用了一个精巧的机械机关,制造了密室假象。其手法,卑职已大致推断出来!”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凌越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彻底颠覆了“妖孽作祟”的认知!
周墨呆呆地看着凌越,老脸上满是震撼。他验尸几十年,从未想过验尸竟能验出凶手身高、凶器形状、甚至作案手法?!
僧人们更是骚动起来,交头接耳,脸上恐惧依旧,却多了许多惊疑不定。如果真是人为,那这凶手就在他们中间?或者还在寺外窥伺?
郑耿之抚着胡须,眼中光芒闪烁,盯着凌越看了半晌,才缓缓道:“凌佥事,你所言……可有实证?”
“目前已有部分物证支撑,诸多细节相互印证。”凌越坦然回视,“卑职已命秦虎扩大搜索范围,寻找关键物证。一旦找到,便可真相大白!”
“好!”郑耿之忽然提高声音,脸上露出一丝赞赏之色,“本官果然没有看错人!既然如此,此案便全权交由你负责,一应人手,皆听你调遣!务必尽快揪出真凶,平息物议!”
“卑职领命!”凌越沉声应道。
然而,就在此时,那知客僧慧明却忽然脸色惨白地惊呼道:“不……不可能!门窗都是从内闩好的!不是妖孽,人怎么进出的?!头……头又怎么会不见了?!大人,您……您是不是看错了?!”
他这话代表了寺内众多僧人的疑虑,恐惧让他们更愿意相信超自然的力量。
周墨也忍不住低声对凌越道:“大人,推断虽奇,但……这密室之说,实在匪夷所思……还有那凶器、身高……仅凭骨创推断,是否……是否有些武断了?”
质疑声再次响起。
凌越面对质疑,并不气恼,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属于现代法医的绝对自信。
“慧明师父,周仵作,诸位疑惑,情有可原。”
“尔等可知,世间万物,皆有其理。所谓诡计,无非是利用了人所共知的常理,却隐藏了关键的一环。”
“凶手便是利用了这一环,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僧,最后定格在慧明苍白的脸上:
“他不仅留下了进出密室的痕迹,甚至……”
“我大概已经知道,那颗消失的头颅,被他藏在了何处!”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再次将在场所有人震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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