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轻微一晃,在护城河幽暗的水面上荡开一圈圈涟漪,随即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
船上那人仿佛从未存在过,连同他怀中那个沉甸甸的木匣子,一同被金陵城的深沉黑暗所吞没。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金陵城内便已起了波澜。
日军的告示栏前,围拢的人群里透出一股压抑的骚动。
一张张印着刺目红字的告示,被浆糊草草地贴在墙上,上面的汉字和日文混杂,宣告着一件惊人的事。
“通缉要犯!军统内鬼!”
告示上赫然印着一张模糊的侧脸照片,悬赏金额高达十万伪币。
内容更是耸人听闻,声称日方在紫金山的“文化考古项目”之所以功败垂成,乃是因为有“可靠线报”证实,一名军统内鬼提前窃走了项目的核心物件——一枚能与地脉共鸣的“玉钥”,导致整个计划失效。
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
城南的一家茶楼里,陆九身着一件半旧的灰布长衫,扮作一个落魄的教书先生,正慢悠悠地呷着粗茶。
邻桌两个身形精悍、眼神警惕的便衣压低了声音,自以为隐秘的对话却一字不落地钻入他的耳中。
“这回动静可真不小,听说宪兵队司令官阁下在司令部里把桌子都掀了。”
“能不急吗?观象台那边死了多少帝国精英,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事要是传回东京,多少人得剖腹谢罪。现在好了,抓个替罪羊,说是中方搞的破坏,面子上总算过得去。”
另一个便衣冷笑一声:“什么叫过得去?上头说了,必须拿个活口祭旗,还得是从他嘴里撬出‘玉钥’的下落。这不光是给东京一个交代,也是给城里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士兵们一个交代。告诉他们,那些鬼祟都是中国人搞的鬼,不是什么神罚。”
陆九的指尖在粗糙的茶杯边缘轻轻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他回到暗渠据点时,白桃正将最后一包药粉封入蜡纸。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外界的风雨都与这方寸之地无关。
“他们需要一个故事来收场。”陆九将外衣脱下,露出里面朴素的衬衫,声音沉静,“那就给他们一个。”
周砚从角落里抬起头,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我去。”
白桃和陆九同时看向他,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沉重的默契。
这个计划,从他们决定散播谣言的那一刻起,周砚便是唯一的人选。
他不像陆九那样在日伪高层挂了号,也不像白桃是“药王宗”的传人,身份特殊。
他像一张白纸,最适合被泼上墨,画成敌人想要的样子。
“好。”白桃没有多言,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递给周砚。
“枯颜散。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你的气血会呈现亏败之相,面色萎黄,眼神涣散,脉象虚浮无力,仿佛受过长期酷刑。但它只败其表,不伤其里。”
周砚接过瓷瓶,毫不犹豫地将里面的药粉和水吞下。
陆九则燃起一根铁钎,在火上烧得通红。
他看向周砚的左臂,沉声问道:“准备好了?”
周砚卷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点了点头。
“滋啦”一声轻响,伴随着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一个模糊的、形似飞鸟的烙印出现在周砚的手臂上。
这是一个伪造的军统暗记,粗糙而扭曲,像是受刑时挣扎留下的残次品,却也因此显得更加真实。
接下来的三天,一个形容枯槁、眼神惊惶的男人开始频繁出现在日军便衣常出没的桥头巷尾。
他总是走得很快,却又频频回头,像一只受惊的野狗,最终在一个黄昏,被两名便衣不由分说地架进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
面对日本宪兵的轮番逼问,周砚的“心理防线”被一层层“击溃”。
他“供述”了自己奉军统之命,在观象台仪式前夜潜入,利用职务之便调换了真正的玉钥,并已将其秘密送往扬州。
“东西在哪?”审讯官声音嘶哑地问。
“在……在一个盐商的棺材里。”周砚的声音气若游丝,“那盐商是我们的外围人员,上个月刚病死。我们……我们把玉钥作为陪葬品,藏进了他的棺椁。谁也不会想到……去查一个死人。”
为了增加可信度,他交出了一枚从怀里搜出的、用油布包裹的石块。
那石块呈乳白色,质地温润,外形与传说中的玉钥有七分相似,是陆九用石灰岩精心打磨仿制而成。
日军如获至宝。
与此同时,白桃也并未闲着。
在他们即将废弃的暗渠据点深处,她正进行着最后的布置。
她取来七段手臂粗细的空心竹管,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小心翼翼地嵌入土墙的夹层之中。
每一根竹管内,都藏着一片小小的棉布,那是她之前从真正的金陵卦象图上拓印下来的,沾染着白家先祖和她自己留下的微弱汗渍与气息。
她将这个布置命名为“血音回廊”。
当暗渠中气流涌动,穿过这七根竹管时,会因细微的共振,模拟出一种极其轻微、若有若无的吟诵声,仿佛是《护愿文》在低声回响。
最后,她将一小撮真正的乌梅线香的香灰,混入通风口的尘土里。
如此一来,即便敌人动用最灵敏的军犬,或是有精通气味追踪的高手,也只会被引向这个早已人去楼空的“愿力中枢”,误以为他们仍在附近。
这是她为他们身后的这座“坟墓”,留下的最后一位“守墓人”。
周砚被关押在宪兵队总部的地牢里。
他利用每天仅有的一刻钟放风时间,将整个营区的布局死死刻在脑中。
他记下了三处可疑的、架设了天线的通讯基站位置,摸清了内外两班卫兵的换岗规律。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无意中听到两名技术人员的谈话,得知日军正在筹备一个疯狂的计划。
他们打算用一批俘虏作为“生物信标”,强行抽取他们的脑电波,试图远程激活远在扬州的那枚“伪钥”。
如果能引发哪怕一丝地脉鸣动,就足以证实周砚情报的真实性。
时间紧迫。
趁着一个暴雨的深夜,他撕下内衣的一角,用手指蘸着地上的积水调和墙角的炭灰,在布条上飞快地写下一串扭曲的密文。
他将布条卷成细卷,塞进了鞋底早已被他磨开的一道夹层里。
这一切,都必须在被押送转移的途中,交给前来接应的同志。
第三日深夜,月黑风高。
一队全副武装的日军押解着戴着头套的周砚,登上了码头边一艘不起眼的轮船,连夜南下,前往扬州“指认同伙”。
就在船只的缆绳被解开,汽笛长鸣的那一刻,数十里外的紫金山观象台旧址,一道微弱的火光在废弃的井口一闪而逝。
白桃亲手点燃了一束用紫苏和菖蒲合编的熏香。
那两味草药在她的医典里,一味能通达气机,一味能开窍醒神。
此刻,它们混合燃烧产生的烟气,竟在无风的深夜里凝成一线,笔直地、顽固地指向东南方的扬州。
“气引归墟”,这是《药王宗秘典》中记载的一种追踪气息的法门,此刻却被她反其道而行,用作了最决绝的信号。
暗渠的出口处,陆九一直静静地站着。
当他看到远处山峦间那道若有若无、直指东南的烟线时,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灶冷了,该搬家了。”他低声说道,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身后的白桃。
几乎在同一时间,颠簸的轮船船舱底部,周砚借着身体晃动的掩护,悄然撬开了脚边的一块地板。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铜铃,毫不犹豫地将其沉入了滚滚的江水之中。
铜铃无声地坠入黑暗的江底,无人知晓,在那小小的铃身上,用细如牛毛的钢针刻着一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艮”。
艮卦,为止,为山。
它既是此行的终点,也是未来重启所有机关的起点。
金陵城彻底安静了下来。
暗渠里,陆九和白桃收拾好最后一点行囊,空荡荡的石室里只剩下那七根藏在墙里的竹管,仍在微风中发出似有若无的低吟。
他们成功地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时间,也成功地将敌人的所有注意力引向了千里之外。
但他们都明白,这只是另一场逃亡的开始。
陆九最后看了一眼这处藏匿了数月的栖身之所,目光落在周砚曾经睡过的石床上,那里已经空了。
“今晚,会是金陵最长的一夜。”他转过身,对白桃说。
白桃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将最后一卷银针缠好,放入怀中。
她的眼神穿过黑暗的甬道,望向未知的远方。
一场真正的撤离,一场在敌人眼皮底下的金蝉脱壳,即将在这漫漫长夜里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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