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7日,星期二,立秋的前一天,暑热未退
天空像一块被反复擦拭过的蓝宝石,剔透得不含一丝杂质。暑气却未因即将更迭节气而有丝毫收敛,依旧如一头贪婪的困兽,盘踞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蒸腾着无休无止的热浪。窗外的蝉鸣似乎比往常更显聒噪,空气中涌动着盛夏独有的粘稠热浪。张甯今天结束彦宸那边的补习,算是回得比较早的一次,还不到五点半。
她推开家门时,夕阳正将最后一抹余晖慷慨地洒向西边的窗棂,一股淡淡药草味扑面而来,这是她早已习惯了的、独属于这个小家的味道。一进门,便看见母亲正站在客厅那张小小的折叠书桌旁,手里拿着几张习题卷,慢条斯理地将它们一一对折起来。那张小书桌,是张甯和弟弟共用温习功课的地方,晚上弟弟写作业、玩玩具都在小书桌上,偶尔张甯也会在上面整理学习资料。
“回来啦?”母亲见她进门,抬起头,脸上露出一贯柔顺的笑容,眼角的细纹在夕照下也显得柔和了几分。“今天怎么回来得早一些?是不是太累了?瞧你这脑门上,一层细汗。”她说着,便伸手想去拿毛巾。
“没事,妈,我自己来。”张甯避开母亲的手,将书包随手放在沙发上,走到水龙头下掬了捧凉水拍在脸上,驱散了一路的暑热。“今天他那边进度快,题目讲完了就早点回来了。”
母亲“嗯”了一声,目光又落回手中的那几张纸卷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张甯听:“我刚才顺手理了理桌子,看见这几张卷子……这孩子,我看他做的题目,得分都还不错嘛,思路也挺清晰的。应该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的语气随意而自然,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的一个发现和一句随口的评价。
张甯听母亲夸奖彦宸,一股莫名的、细微的喜悦感像一尾小鱼,悄悄从心湖底冒了个泡,但转瞬即逝。她放下毛巾,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小的得意与刻意的贬低:“聪明?那是您没见着他以前的卷子,尤其是中考那几张,平均分能不能到七十都悬。我要是不盯着,他能把题目看串行了都不知道。”她撇了撇嘴,努力维持着自己“严师”的形象,尽管这形象在母亲面前似乎并无太大必要。
“是吗?”母亲闻言,淡淡地笑了笑,眼神里却似乎掠过一丝了然,并没有接话反驳,只是将折好的卷子整齐地码放在书桌一角,“那也是你教得好。米已经淘好了,你看看是熬粥还是直接蒸饭?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我来做吧,您歇着。”张甯说着,也跟着走进了厨房。这个家,母亲因为常年身体不好,几乎没什么劳动能力,一日三餐,大部分时候都是张甯在操持。偶尔母亲精神好些,会帮着打打下手,但掌勺的重任,早已落在了这个尚未成年的女儿肩上。
母女俩在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说的无非是些邻里琐事,或是电视上新播的某个电视剧的情节。张甯的心思却有些飘忽,母亲刚才那番话,尤其是那句“这孩子……应该是挺聪明的吧?”总像一根细小的羽毛,在她心湖上轻轻搔刮着,让她无法全然专注。
夜色渐深,窗外的蝉鸣彻底消歇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远处隐约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以及偶尔间杂的几声犬吠。张甯在自己的小床上躺了下来。她的床是用布帘围起来的,隔出了一个相对私密的小小空间。这是她在这个不大的家里,唯一能完全属于自己的角落。
她睁着眼睛,望着头顶那片熟悉的、因为常年未经清洗而有些发黄的布帘顶棚,母亲傍晚时那反常的言行又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盘旋起来。
母亲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彦宸的试卷?
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每天用完那张小方桌后,都会把所有的书本和学习资料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自己的书包里,或是床头的小柜子上。因为她知道,晚上弟弟还要在那张桌子上写作业、摆弄他的那些积木小汽车。所以,母亲今天下午看到的那些卷子,不可能是她“无意间”瞥见的,而是她特意从自己的书包,或者是什么地方翻找出来的。
这个认知让张甯心里微微一沉。
母亲在担心什么呢?
一个念头首先冒了出来:担心自己撒谎,根本不是去给同学补习?这个想法刚一浮现,张甯就几乎要失笑出声。好吧,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些写满了习题和批改痕迹的卷子,倒正好可以证明她的清白,证明她确实是在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小老师”的角色。
如果不是怀疑她在补习这件事上撒谎,那又会是什么呢?一个女孩子,如此频繁地往一个男同学家里跑,而且有时候一待就是大半天,甚至连周日都整天泡在那里……母亲会不会是担心她学坏了,结交了什么不三不四的“社会上的人”?想到这里,张甯不屑地撇了撇嘴,她把自己女儿当成什么样的傻瓜了?在母亲眼里,自己就那么没分寸,那么容易被骗吗?
排除了这两个听起来有些荒唐的猜测,一个更隐秘、也更让她脸上有些发烫的可能性悄然浮现——早恋。
母亲是担心她早恋了吗?
“嗤……”张甯忍不住从鼻子里轻轻喷出一口气,像是在嘲笑这个念头的可笑,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泛起一丝热度。她翻了个身,用手背贴了贴脸颊,试图驱散那股莫名的燥热。
她和彦宸?早恋?怎么可能!她只是被班主任胁迫,才不得不担负一个“师父”的责任,顺便验证一下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而已。那个家伙,除了最近学习态度端正了点,脑子偶尔灵光一下,在她眼里,依旧是个时不时会冒傻气、需要人狠狠踩两脚的“劣徒”。是这样的吧!?
可是……除了这些,母亲还能在那些卷子里看出些什么门道来呢?
母亲下午折好的那一小叠卷子,就放在书包最上面。她将它们轻轻抽了出来,又悄无声息地回到床上,拉好布帘。
她打开昏黄的台灯,将光束压到最低,仔细地翻看着那些卷子。
第一张,是彦宸上周做的函数练习,字迹工整,但正确率还行。第二张,是关于数列的几道难题,彦宸空了好几处,旁边有她用红笔写下的提示。第三张,第四张……大多是高一数学和物理的强化练习题,偶尔夹杂着几张高二课程的预习卷。这些都是她根据彦宸的薄弱环节特意挑选或者自己编的题目。彦宸做完后,为了方便讲解和让他加深印象,通常不会在卷子上写名字,只是在右上角写上日期和题目类型。这些卷子,纯粹是她和彦宸之间教学的工具,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泄露个人隐私的内容。
张甯的心一点点沉静下来,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母亲可能真的只是出于一个普通母亲对自己女儿交往对象的朴素好奇,顺手翻了翻,随口夸了一句,并无深意?
她耐着性子,继续往后翻。当翻到最后一页时,她的指尖微微一顿。
那是一张略有些陈旧的试卷,纸张边缘甚至有些微微的卷曲和毛糙。试卷的抬头印着“高一(下)学期期中考试 数学试卷”的字样,右上角的分数栏里,用红笔刺眼地写着一个“55”。这是彦宸那张让她印象深刻的、惨不忍睹的期中考卷,也是她最初制定补习计划的重要参照物。因为经常需要翻看,所以一直夹在近期的讲义中。
张甯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那个分数上,而是缓缓地、一寸寸地向下移动,落在了试卷顶端“姓名”那一栏。
那里,用黑色水笔清晰地写着两个字——彦宸。
张甯的呼吸蓦地一滞,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她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所有的疑惑在这一瞬间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母亲并没有直接问她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也没有追问他的具体情况。她只是用一种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从这些习题卷中,找到了她想知道的那个最基本的信息。其他的那些练习卷,因为是日常刷题所用,彦宸并不会刻意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只有这份作为“存档”的正式考试卷,才留下了这个清晰的印记。
白天母亲说“这孩子……得分都还不错嘛”,那句看似泛指的“这孩子”,原来在母亲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具体的指向。
好吧,这些,母亲现在都知道了。
她知道了自己几乎每天都去补习的那个“同学”,叫做彦宸。
窗外的虫鸣声,似乎也变得清晰可闻起来。这一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而她隐隐觉得,母亲的这份“了然”,或许只是一个开始。那个叫彦宸的男生,似乎正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悄然渗透进她平静的生活,甚至开始在她最亲近的人心中,也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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