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5日的阳光裹挟着西安特有的干燥,把《被遗忘的耳朵》展厅的玻璃门晒得发烫。
孟雁子站在台阶下,摸了摸口袋里那枚锈铁牌 —— 那是上周在终南山捡的,边缘硌得掌心发红。
她低头扫了眼电子票,二维码在手机屏上泛着冷光,像一块冻硬的冰。
展厅里的冷气猛地裹住她的脚踝。
首先传入耳朵的不是人声,而是哭声。
那是王奶奶的哭声。
雁子认得,尾音带着哮喘似的抽噎。
上个月她蹲在社区活动室的藤椅上,攥着女儿十年前寄的明信片说:“小雁啊,我昨天又梦见西西了,她穿红棉袄,站在雪地里……”当时雁子开着录音笔,笔尖在《独居老人需求登记表》上沙沙划动,现在这哭声被放大了十倍,混着金属摩擦的刺啦声,像有人拿砂纸在刮她的耳膜。
“看墙上!”旁边穿潮牌的男生捅了捅同伴。
雁子抬头,投影屏上血红色字体炸开:“你们听见温情,我们听见剥削。”
她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上个月给王奶奶做心理疏导时,老人把温热的手覆在她手背:“小雁记下来吧,我就当跟西西说说话。”可此刻这身影被切成碎片,在展厅穹顶下撞来撞去,像被拔了毛的鸟。
“这些是私密倾诉!”雁子推开挡路的观展人,高跟鞋跟敲在水泥地上,“你凭什么……”
阿哲从投影幕布后转出来,黑色高领毛衣领口沾着碎发,眉峰挑得像把刀:“孟小姐,你记录时问过他们‘能不能被听见’吗?”他抬手点向墙上的监控屏,画面里是雁子举着录音笔的侧影 —— 那是上个月在社区活动中心,她正俯身给张爷爷调助听器,“你举着设备靠近别人伤口时,是在治愈,还是在确认自己的道德优越?”
雁子的指尖在发抖。
她想起上周三暴雨夜,78岁的赵叔敲开社区门,裤脚沾着泥,说:“我记不清药怎么吃了,你上次录的音能再放放吗?”当时她把录音笔递过去,老人粗糙的拇指反复按播放键,嘴角沾着笑。
“叮 ——”
电子设备的轻响让她偏头。
穿工装裙的女孩正低头调整音响线,发梢扫过雁子的包带。
等阿哲的冷笑再次响起时,雁子摸到了包里多出来的金属片 —— 是张cd,背面用马克笔写着“未公开母带”。
“接下来是展后座谈会。”工作人员的声音像根针,扎破了展厅里的沉默。
雁子坐在角落,椅背硌着脊椎。
小林站在台上,心理援助志愿者的工牌在胸前晃:“我们总说‘留存记忆’,可谁定义了什么是值得留的?当设备变成我们的第三只耳朵,我们是不是……”她的声音突然发颤,“是不是在替别人决定‘哪些生音该活下来’?”
雁子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她想起陈阿婆,那个总把“女儿今天会来吗”重复二十遍的失忆老人。
上周二她给阿婆读女儿的信,老人突然抓住她手腕:“小雁,你记着就行,我脑子不管用了……”
“这些不属于我。”雁子站起来时,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从包里摸出U盘,金属外壳还带着体温,“所有未授权的录音……”她把U盘轻轻放在桌上,玻璃台面发出清脆的“咔嗒”声,“都在这里。”
阿哲的瞳孔缩了缩,没说话。
酒窖的灯泡还是忽明忽暗。
李咖啡捏着cd的手在抖,母带里的电流声混着少年的鼻音:“奶奶,他们为什么非得分开?”
“因为他们都太怕受伤,忘了爱本来就会疼。”
奶奶的声音像片羽毛,轻轻扫过他的喉结。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躲在酒窖哭,奶奶端着酒酿圆子进来,说:“小非啊,酒要调得有层次,人也一样。”
摇酒器在手里转得飞快。
清酒沿着杯壁滑下去,苦艾酒在第二层晕开,最后是从奶奶酒馆屋檐接水罐里舀的雨水 —— 罐底还沉着半片干桂花。
他盯着三层酒液:底层是清酒的透亮,中层是苦艾的绿色,顶层是雨水的灰色,像极了终南山的云。
手机屏幕亮起,他鬼使神差录了段语音:“这不是你想听的那首歌,但是我现在想说的。”发送键刚按下去,又猛地撤回。
对话框里“对方撤回一条消息”的提示刺得他眼睛疼。
雁子的手机在包里震动。
她打开小舟给的母带,最后一分钟的对话突然涌出来。
奶奶的声音像杯热牛奶,熨着她发紧的胸口。
她翻出《居民沟通守则》修改稿,钢笔尖在“共情是倾听,不是复刻”后面顿了顿,补上:“更不是播放。”
深夜的风钻进老酒馆的窗户。
李咖啡收到匿名短信:“你的酒,我在声音地图后台听到了。”他知道是她。
特制密封杯贴着二维码,被他轻轻放进社区“未来信箱”。
铁皮信箱的门“吱呀”一声合上时,他摸了摸杯壁 —— 还留着体温。
二维码扫出来只有六个字:“现在,我在说。”
第二天清晨,雁子路过信箱。
阳光穿过梧桐叶,在铁皮上洒下碎金。
她扫码的手指悬在半空,又轻轻按下去。
屏幕亮起的瞬间,她笑了,从包里摸出手机,打开未发送的备忘录,对着信箱说:“我在听。”
语音保存时,显示名称是“已听见的未来”。
社区公告栏前,小林举着刚贴好的通知转身:“雁子,要去城墙根走走吗?”
雁子抬头,城墙上的砖缝里钻出株野蒿,在风里晃啊晃。
她把《居民沟通守则》揣进兜里,说:“好。”
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顺着青石板路往城墙根走。
风掠过钟楼的檐角,卷着几片梧桐叶,轻轻落在公告栏上 —— 新贴的通知标题是:《关于暂停社区声音采集工作的说明》。
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亮,城砖缝里的野蒿挂着水珠,在雁子眼前晃成一片绿影。
她跟着小林的脚步往城墙根走,鞋跟叩在石板上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不是因为响,是太清晰了。
等等。她忽然停住,指尖掐进掌心。
三棵树外的老赵正握着竹扫帚,每扫七下会顿半秒,竹枝刮过水泥地的声撞进耳膜;巷口煎饼摊的铁鏊子一声,面糊摊开的脆响里混着老板娘喊加蛋不加的尾音;更远处,老酒馆的玻璃窗被风掀开条缝,李咖啡打电话时的呼吸声像细沙,一下一下磨着她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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